论自力


  [英]弗朗西斯·培根

每个人在他的求知过程当中总有一天会达到这样一些认识,比如妬忌纯属无知;模仿无异自裁;比如一个人必须把他的自身种种,不管好坏,看作他的特有的命运;比如广大世界虽然不乏幸福,但是一粒粮食之微也不会白到己口,除非他肯在准其种植的寸土之上进行力耕,等等。蕴蓄在一个人身上的那种力量总是一种新的东西,因此除他自己而外,再没有谁能知道他有何种本领,而且就是他自己也只有在试过之后方才知道。一张面孔、一副性格、一桩事实对他则印象极深,对他人则影响全无,这中间并非没有原因。记忆中的这尊雕像不能说没有前定的谐和。一双眼睛之有机缘和另一道波光相遇,这也有个安排。我们对自身长处往往远远未能发挥净尽,甚至对自己身上所代表的那种神圣意念尚有抱愧的感觉。而其实,我们却应完全相信,这些在我们正是各适其宜,并能产生出佳果的,故应认真促其实现,而上帝是不愿意靠懦夫来显示其功业的。一个人在工作上如曾专心致志,倾其全力,必能获得某种慰藉与欢快,但反是则将不得平静。这时事虽了却,而心不得闲。因为在他这样做时,早已才索智竭,孤立无援;因而没有新意,没有希望。

信赖你自己吧:每颗心灵都是应着那根铁弦而动的。好好接受上天给你安排的那个位置,好好接受你周围的那些人们以及事件的相互联系。伟大的人物向来便是这么做的,他们总是以儿童般的真诚紧密地信赖他们的那个时代,公开表明,真正可靠的事物即贮藏在他们的心底,活跃在他们的手上和控制着他们的全部存在。我们现在既然已是成年,便应当以最旺盛的心情去接受那同样超绝的命运,而不应是避居一旁受人保护的幼者弱者,不应是革命面前望风而逃的懦夫,而应以向导者、拯救者与施惠人自居,悉心听命于全能者的布署,而向着混乱向着黑暗进军。

自然通过孩童、婴儿甚至畜生的面孔与行为而显示在我们面前的这番启迪乃是何等神奇啊!那种支离破碎、桀骜不驯的心灵,那种(由于我们的数学已对我们相背谬的力量与方式等作过计算因而产生的

)万事不相信的态度,这些在他们身上是找不到的。他们的心灵浑然完整,他们的眼神还不习惯于呵叱,因而当我们面对他们时,我们竟会踧踖不安起来。孩童从不顺从他人,我们却都得顺从孩童,所以一个婴儿尽可以把四五个哄她玩耍的大人搅得不安。同样上帝也把从他自身取下的种种泼辣俏皮等等赋予了青年少壮,好使他们体面雅观,可爱可羡,而如有所要求,也常不容驳回。切不可因为青年人不能和你我应对便断定他们没有能力。君不闻,他们在隔壁房间中不是也能吐字清楚,侃侃而谈吗?事实上他们很懂得怎样同他们的同辈讲话,因此,尽管其外貌卑亢不一,他们也同样懂得怎样把我们这些长辈推到次要地位。

儿童身上的那种不怕没得饭吃,那种说话做事不半点随人的王公贵人派头,这恰恰是符合人性的健康态度。孩子之在家中客厅,恰似看客之在剧场后排,完全是独立自主、无拘无束的;他们往往要对眼前的人物事件从旁进行观察,然后以其孩子式特有的迅速简便方式,对那对象的是好是坏,有趣无趣,流畅噜嗦等等,据实审讯判决一番。他没有后果之虑,得失之累:他的裁决独立真实。你得讨他的好感,他却不讨你好感。但成年人则不然,他仿佛被他的思想拖入了牢狱。一旦他把什么干得或说得精彩,他便从此拖不开身,不论反应是好是坏,总是众目睽睽,他人的观感这时在使他萦念系心。在他的面前没有忘河。啊,他多么盼望他能重新返回他那中立的立场!因此凡能避开一切誓约的人,或者虽曾遵守,但遵守起来却仍能一秉其真诚态度,不受左右,不存偏见,不被收买,不畏强暴,这种人便永远会力量无穷。这种人必能对眼下的种种抒发己见,而这些由于完全不挟私见,而是出于事理需要,其入耳必如响箭一般,闻之令人生畏。

这些便是我们在独处之际所听到的声音,然而一旦我们涉足外界,这些声音便减弱起来,甚至泯然无闻。社会对其每个成员的正直刚毅常是处处暗中为敌的。社会仿佛一个股份公司,其中成员一致规定,为了确保其股东们的生存利益,每个食利者必须将其自由与文化概行放弃。公司的主要要求便是顺从之德,而自力则属于它的禁忌。它所喜爱的不是真实,不是创造,而是名称,而是因袭。

故凡要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必须不求符合习俗。凡是有志赢得不朽荣名的人必须不受善良一词的羁绊,而是要追索那些号称善良的东西是否善良。因为归根到底真正神圣的事物仍在一个人内心的完美。

由于不肯符合习俗,社会会对你非常不满而加以痛斥。因此一个人必须懂得如何对待一副阴沉面孔。外面街上或朋友客厅里的旁观者们孤疑满腹地张望着他,如果别人嫌憎他的原因也正如他对别人的那样,不过是轻蔑与反抗,他尽可以悄悄地躲进家中了事;但是民众的这种愁眉苦脸,正如他们笑逐颜开那样,实际上往往别无更深原因,他们的喜怒哀乐一受风向左右,二受报纸操纵。然而群情愤激却较那来自议院或学府的不满更要可怕得多。要一位深于阅历的坚强之士去逢彼文化阶层之怒并不困难。他们的忿怒是体面慎重的,他们小心翼翼,因为他们自身便颇多弱点可击。但是当这般纤弱的怨怒之外又增加了来自民众的强烈愤慨,一切愚昧贫穷的人们都被鼓动起来,当那深藏在社会底层的野蛮暴力都一齐**咆哮,做出种种狰狞可怖之状,这时若非平日修养有素,便不能以豁然大度威若神明的气派临之,而把这一切喧嚣视作无物。

使我们不敢自信的另一顾虑是我们害怕前后矛盾;亦即我们对自己过去的言行具有一种盲目的崇敬心理,而究其原因不外是,前后一致乃是他人赖以衡量我们行径的唯一依据,因而我们似乎不太愿意在这点上令他们失望。

但是试问一个人保持其清醒头脑又有何必要呢?试问你把一件旧事苦苦纠缠不已,又有什么必要呢,难道只是为了不致与你在某个公共场所所发表的言论互相矛盾吗?退一步讲,即使你的言论前后矛盾了,那便又当如何?经验证明,要想取得智慧,必须不单凭记忆,甚至几乎不单凭纯记忆的举动,而是应将过去携入众目睽睽的现在,以便接受审判,并永远活在一个新的时代。依照你的哲学,你是不承认神具有什么个性的;但是当灵魂的虔诚举动到来时,但愿你能以全副身心听其驱遣吧,尽管它们会将上帝装扮得有形有色。快抛掉你那理论,正像当年约瑟把他的衣袍丢到那**手里那样,然后逃吧。

担心前后不够一致乃是小智者的最大顾虑,一切藐小的政客、哲人、教士都有这个缺点。但对一位伟人来说,则一致与否完全与他无关。如果说这个也是顾虑,那就连墙上自己的影子也都会使他不安。你只须把你今天认识到的用斩截的语言说出来便是了,至于明天的认识到那时再同样办理,尽管你明天的言论可能与你今天的言论矛盾。——“啊,那么你一定要遭人误解了吗?”——但是遭人误解就不得了了吗?毕达哥拉斯便曾遭人误解,苏格拉底便曾遭人误解,耶稣、路德、哥白尼、伽利略、牛顿乃至一切清明而睿智的人也都一概遭过误解。人伟大了便要遭人误解。

我以为任何人都无法完全逆天而拂性。一个人意志的焕发,归根结底,脱不出其内在的规律,正仿佛安达斯山与喜马拉雅山之峰峦起伏无非是地面的皱褶。再有,不论你对一个人作何种估计试探,都将无改于一些基本事实。一个人的性格正仿佛一个离合体或亚历山大体的诗节那样;——无论你将它顺读倒读还是斜读,都将拼出同样的东西。在上帝准许我生存于其间的这个令人感觉怡愉和兼感忏悔的生活当中,但愿我能将我的真实思想逐日记录下来,既不前瞻,也不后顾,而且我毫不怀疑,它们终必被人发现充满匀称谐和,尽管我并没有想到这些和认出这些。我的书必将洋溢着松脂的芳馥和响彻着虫豸的嗡吟。我窗前的燕子也必能将它嘴上衔着的泥草编织入我的网络。我们给人的印象只能是我们的原来样子。性格的指导作用远远超过我们的意志。人们总是以为他们的德行或罪恶只是通过他们的外在行动而传出的,而殊不知德行或罪恶实在是一刻不停地在四下散溢……

因此一个人必须认清他自己的价值,而把一切控制在自己脚下。但愿他不致变得到处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在这个为他而存在的大好世界之上沦为一个依靠施舍为生,没人认或碍人事的可怜可卑的角色。但是社会上一般人由于他们在自己的身上找不到丝毫价值,因此当他们看到一座高塔或一尊雕像时,他们往往因为认识不到他们自己身上便有着创造出这一切的伟大力量而在这些东西面前自感藐小。在他看来,任何一座宫殿,一尊雕像,乃至一本昂贵的书都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傲岸神情,仿佛一辆装饰甚盛的车具那样,经常对人提出:“你配坐吗?”而其实这一切都得邀得他的光顾,都得去讨他的欢心,以便投其所好,听凭他去把它们据为己有。那展出的图画必须由我来对它作出评断,绝不是由它来向我发号施令,而是得由我来判定它是否可谓具有某种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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