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生命有多重要
工作了这么些年,杜爸爸显然是一个很健谈的老人。
杜爸爸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二件事对我印象很深刻。第一件事情,就是那时候上头大搞上山下乡,热火朝天,号召城市青年到农村去扎根开花,说那里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在那儿可以大有作为。我是一个农村青年,还不知道那儿的情况吗?于是反其道而行之,从农村走向了城市……当时,虽然是形势所逼,现在看来,正确的选择,是非常重要的,往往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一辈子……我上次回老家,看到原来跟我一起长大、你们称为发小的,他们死的死,孤的孤,过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一辈子都在生死线上挣扎,剩下的几个,要么在敬老院里,要么是五保户……对于这件事情,我是很有感触的。”
李景明点点头,说:“我是在基层工作的,知道这种情况的确非常普遍……您说得对,关键的时候,选择真的特别重要。”
“还有一件什么事情呢,师兄?”王珏乘兴而问。
“还有一件事呀,就是在北京的时候,那时候,是七十年代中期,发生了这样一回事……有一年秋汛,河里发大水,冲走了一根国家的电线杆。有位知青下水去追,电线杆没捞上来,人却淹死了。后来,这位知青受到表彰,成了革命烈士。这件事在年轻人中间引起了一点小小的困惑:我们的一条命,到底抵不抵得上一根木头?结果是困惑的人惨遭批判,不瞒你们说,我本人就是困惑者之一,所以对这件事记忆犹新……照我看来,我们是父母生的,吃了很多年的饭才长到这么大,价值肯定比一根木头高;而木头是大山里生的,沐风雨而成长,如果拿我们去换木头,肯定是不值的,这是显然的吧。可是,人家就告诉我说:国家财产是大义之所在,见到它被水冲走,连想都不要想,就要下水去捞。不要说是木头,就是一根稻草,只要是集体财产,也得跳下水。他们还说,我这种值不值的论调是一种落后腐朽的言论……哈哈,幸好还没有说我反动。实际上,我在年轻时是个标准的愣头青,水性也好。见到大水冲走了木头,第一个跳下水的准是我,假如水势太大,我也可能被淹死,成为烈士,因为我毕竟还不是鸭子。”
老人很风趣,把两个人都逗乐了。
杜爸爸亦笑容可掬,沉吟了一会,说:“这就是说,我并不缺少崇高的气质,我只是不会唱那些高调。时隔二十多年,我也读了一些书,从书本知识和亲身经历之中,我得到了这样一种结论:自打孔孟到如今,我们这个社会里只有两种人。一种编写生活的脚本,另一种去演出这些脚本。前一种人是古代的圣贤,七十年代的政工干部;后一种呢,包括古代的老百姓和近代的知青。所谓上智下愚、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就是这个意思吧……从气质来说,我只适合当演员,不适合当编剧,但是看到脚本编得太坏时,总禁不住要多上几句嘴,就被当落后分子来看待。这么多年了,我也习惯了,因为身份特殊,我不能公开反对吧,所以,大多时候,只能选择了沉默。”
“在一个文明社会里,个人总要做出一些牺牲——牺牲自我,成就超我——这些牺牲就是崇高的行为。我从不拒绝演出这样的戏,但总希望剧情合理一些——我觉得,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呀。所以,我很理解您。”李景明道。
杜爸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把茶水当酒喝,倒是少见。他说:“对头。举个例子来说,那时候,号召学习英雄小姐妹,叫啥来着,对了,好像是龙梅和玉荣,她们俩为了一群羊,牺牲了二个年轻的生命,这能够提倡吗?你们不是常说一句话,钱多烧背心,这就是人多不当事……人生只有一次,不能重新来过。一个人的生命,到底有多珍贵……洪水冲走国家财产,我们年轻人有抢救之责,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总要问问捞些什么。捞木头还好说,捞稻草就太过分了。这种言论,是对崇高唱了反调。是吧?现在的人会同意,这罪不在我,只是剧本编得实在差劲。由此就可以推导出:崇高并不总是对的,低下的一方有时也会有些道理。实际上,就是唱高调的人见了一根稻草被冲走,也决不会跳下水,但并不妨碍他继续这么说唱下去。”
“您说得太深刻啦……事实上,有些崇高,就是人所共知的虚伪,这种东西比堕落还要坏。”李景明赞许道。
杜爸爸看着他,仿佛找到了知音似的,“嗯。人有权拒绝一种虚伪的崇高,正如他有权拒绝下水去捞一根稻草。假如这是对的,就对营造或提倡社会伦理的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能只顾浪漫煽情,要留有余地;换言之,不能够只讲崇高,不讲道理。举例来说,孟子发明了一种伦理学,说亲亲敬长是人的良知良能,孝敬父母、忠君爱国是人间的大义。所以,臣民向君父奉献一切,就是崇高之所在。孟子的文章写得很煽情,让我自愧不如,他老人家要是肯去做诗,就是中国的拜伦;只可惜,他不讲道理。试问,臣民奉献了一切之后,靠什么活着?再比方说,在七十年代,人们说,大公无私就是崇高之所在。为公前进一步死,强过了为私后退半步生。这是不讲道理的:我们都死了,谁来干活呢?”
他再次把大家逗笑了。
的确,在煽情的伦理流行之时,人所共知的虚伪无所不在;因为照那些高调去生活,不是累死就是饿死——高调加虚伪才能构成一种可行的生活方式。
“从历史上我们知道,宋明理学是一种高调。理学越兴盛,往往人也越虚伪。从我的亲身经历中,我们可以知道,七十年代的调门最高。可是,有多少知青为了上大学、回城,什么事都干出来了……有种虚伪是不该受谴责的,因为这是为了能活着。现在又有人在提倡追逐崇高,我不知道是在提倡理性,还是一味煽情。假如是后者,那就是犯了老毛病啦。”
假如说,杜爸爸的话是一面明晃晃的镜子,有多少人能够在镜子面前看清自己呢?时下,大把大把的爱国贼,道德婊,不是吗。
有些崇高比堕落还要坏,这是王小波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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