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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发卖


第十九章  发卖

绥绥猛然睁圆了眼。

她忽然一个激荡,像是灵光乍现,明白了什么。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因为昨晚,是不是?殿下生气,所以要卖我,至于这些首饰——你早就知道了,今日做了这个局,引夏娘来告状,就是为了卖我!”

怪不得会是今天。

怪不得会没头没脑出来个小厮。

李重骏已经抬起了头,看也不看她,依旧风轻云淡地赏着他的画。

绥绥浑身颤抖,满眼的泪也跟着水波震荡:“殿下若恨我,要打要杀随便你,何苦让我生不如死!你是王爷,是天子的儿子,要我的命不过一句话,用得着这么费尽心机地折辱我,我不是人吗!窑子那样的地方——”

她没有去过窑子,却见过染上花柳病的戏班姊姊,快死的时候去看她,满身满脸的烂疮,还没断气便被班主塞进了棺材。

绥绥说不下去了,号啕大哭起来,侍从怕她做出什么事来,忙上前两个扳住她的肩膀。

她看着雪白的粉墙,哭得心灰意冷,想要寻死,可是很快她发现,比寻死更悲惨的,是她无法去死——

人死灯灭,不仅没人照顾翠翘,一旦消息传出去,翠翘知道了她是为何死在了魏王府,只怕连她拼了这条命留下的钱,也不肯去碰了。

高阆掖着手不说话,倒是夏娘皱眉看了半日,忽然踌躇着开了口:“殿下……殿下还请三思。这小蹄子该死,可咱们王府买人就罢了,何曾卖过人,叫旁人知道了,岂不要笑话……”李重骏懒得理她,摆摆手让人都下去。

绥绥彻底绝望,人倒像忽然静了下来。也不哭了,一双桃花眼肿成了杏核,无喜无悲地望着李重骏,忽然淡淡一笑:“殿下若要解恨,我给你出个法子——把我远远地卖了,能看见什么?倒不如把我就卖到凉州的窑子里,当着面叫人糟蹋我,想叫多少人叫多少人,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至少这样她还在凉州。

也许……还有机会联络翠翘。

可李重骏却像被踩了猫尾巴似的,厉声呵了一句:“胡说什么!”怒目瞪着绥绥,随即便打鸡骂狗地叫人把她拖下去。

绥绥头晕目眩,把嘴唇都咬破了,却也一声不吭,直到被拖到角子门,要被塞进车里了,却见穿廊下跑来个小丫头,竟是小玉。

小玉叫着“姑娘”,哭哭啼啼地奔来,到眼前被两个小厮拦住,扑通跌在地上。

还是追来的夏娘给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暂时放开了绥绥。两个姑娘抱在一起,小玉只顾着号啕大哭,绥绥也流眼泪,却趁着贴近她耳朵,把自己藏月钱的地方悄悄告诉了她。

“我每月两贯钱,这是干干净净攒的,如今我花不上了,给你留着罢。别哭,别哭,听我说——你尽早寻出来藏着,不然叫那些人知道了,白便宜了他们。”

她留给小玉的只有这一句话。

诗里的送别有长亭,古道,兰舟催发,杨柳依依。

可绥绥不懂这些。

她知道,她大概就是李重骏心里的那样,庸俗,市侩,又贪财。她也知道他讨厌她,讨厌她那些肮脏的过去。

她能想到最坏的结局无非是个死。却没想到李重骏这么狠。

临别她给夏娘磕了个头。这个骂了她两年狐狸精的女人,竟是最后唯一给了她一点照拂的人。

随后,她便被两个小厮塞进了一辆马车里。

车夫是一个穿黑短打的人,有点下雨了,他戴着个斗笠,绥绥觉得有点眼熟,上车匆忙,也没来得及看清楚。

雨越下越大了,噼里啪啦砸得人心乱。

车轮辘辘,在昏沉的雨天里行驶了一天一夜。绥绥浑浑噩噩,却再没掉一滴眼泪,一路上都在盘算着怎么逃脱。想来想去,只是毫无头绪。她见车停下来,只当是到了人牙子的所在,等下车时,却见面前是一条小巷子的尽头,一扇黑油大门,进去是个小小的灰砖院落,葡萄架上缠着新绿的藤萝。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牙子的住处。“这、这是何处?”她问小厮,却根本没人理她。

绥绥只怕这是个暗娼的窑子,心惊胆战走进了房内,隔着门帘便听见咳嗽声。

她愣了愣,连忙抢步进到内室。只见屋内一张坐床,有个穿蓝布长褂,白绫裙的女人倚在床上咳个不停,有个穿青衣的小厮守在她身旁。

“翠、翠翘!”

绥绥大惊失色。她从未和李重骏提起她有亲人,可显然,他都知道。绥绥冲到翠翘面前,来不及同她说话,便转身护在她跟前,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蓬头垢面的,活像只炸毛的猫,

“你——你们要干什么!李重骏他到底要干什么!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弄死我还不够,连我我姊姊也搭上!”

“妹,妹妹——”

翠翘似乎是被她吓得不轻,可一开口又咳起来。

倒是那个穿黑的车夫褪掉了斗笠,露出那张瘦削的脸来。

是高骋。

高骋是李重骏的心腹,怎么如今沦落到当车夫卖人了?绥绥怔了一怔,翠翘终于喘过一口气来,轻轻道,

“妹妹不要冤枉了人家,就是那位穿青的哥哥接我来的,说是魏王殿下送妹妹来敦煌落脚,把我也接来,同妹妹见面。倒是妹妹……怎么弄得这样子?”

她抽出汗巾来为绥绥擦身上的水渍,绥绥这回真傻了,惊愕得半日说不出话来。

还是高骋实在等不下去了,先开了口,低低道:“府上人多眼杂,并不都是殿下的人。眼下多事之秋,姑娘跟殿下两年,这时要走,未必走得干净。索性做出戏给他们看。这处房子已经顶了下来,房契给了翠姑娘,姑娘只管住着。只是殿下要回长安去了,山高路远,姑娘万事留心,好自为之。”

他说完,不等绥绥反应,便先行离开了。三个小厮跟在后头,其中一个本来抱着个包袱,走前也留在了坐床上。

窗外风雨交加,绥绥简直是像在雨夜骑马狂奔,被一个转身甩下了马,摔得眼冒金星,一脸茫然。

她倒像是个病人,被翠翘搀着坐到了坐床上,手搭在包袱上,忽然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她本以为只是她两件贴身的衣物,再打开看时,却见两条手帕底下闪着黄澄澄的微光。

绥绥怔怔地提着包袱底倒了过来,只听骨碌碌一阵响,不知多少金饼饼掉了出来,散在榻上。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绥绥瞪大眼睛,捂住了嘴。

短暂的窒息之后,她忽然提着裙子追出了房门,跑进了大雨里。外面暴雨倾盆,没有电闪,也没有雷鸣,只有轰隆隆的雨声,水雾蒸腾白茫茫一片,把这苍茫人世间的一切声响都压了下去。

巷子里空荡荡的,连车辙都被雨水冲刷,像洗去了一场荒唐的梦。

梦醒来再回首,一切了无痕迹。

李重骏不再看画了,他坐回书案前读信笺。春天,棉帘换作了竹帘,雨风吹进来,一地老虎纹,他的影子也被映在地上,身姿秀挺,是少年人的宽肩薄背。

高骋从敦煌回来,向他禀报。

他脸上没有表情,也看不出喜悲。他经历过太多的离别,自从六岁那年,他在佛堂长跪了七天七夜也没有留住病重的母亲。他从来没有留住过谁。

何况是那么个女人。

他才不在乎。

读过最后一行,李重骏叠起薄薄的信笺,依旧靠近灯烛烧掉。他只是淡淡吩咐高骋:“把后面这幅画弄下来。”

“是。”

他起身离开内室:“留着它,但别再让我看见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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