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珊瑚碧树交枝柯
自从安姨那件事后,龙斐陌在家的时间比以前略多。
有时候,他跟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或是拿着一本财经杂志半躺着浏览,有时候,我跟斐阁对弈,他也会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观看。
他是一个很好的观众,无论斐阁闹腾得多么沸反盈天,无论输赢如何,他都熟视无睹,毫不动容。偶尔我抬起头,会看到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又或者,注视我身后不远处的某一点。
还有的时候,他跟关牧相携回来。关牧总是表现得很活跃,恰到好处的关心,有分寸而不失幽默,还有些小小的夸张,我跟斐阁经常被他逗得莞尔。
更多的时候,他径自上楼,在书房里一直待到深夜。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咔嗒”一声,意味着他已经回房休息。
安姨去世以后,我一直睡得不好。
我几乎夜夜噩梦。
我梦到雷雨交加的夜晚,个子矮小的我,穿着单薄的睡衣,一个人赤脚站在宽大的客厅窗户前,害怕地看着窗外的雷雨闪电。我拼命叫着家里所有人,没有人回答我。
我梦到我站在安姨的床前,她睡得很安稳,阳光照耀在她脸上,小小的房间里一片暖意,可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她闭着眼就是不理我,我喊她叫她摇她,跟以前一样,要推她出去晒太阳,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推,都推不动她,始终推不动她。
我还梦到我一个人,在大雨瓢泼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跟着前面一个苗条纤秀的身影,我一直费力地跟着她,偶尔她回头,向我嫣然一笑,是照片上的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她笑着柔柔地轻唤我:“小小,小小??”旋即飘然远去,我发足狂奔,一路追上去,追到一个高高的悬崖边上,前面已无进路。我到处看,到处找,可是那个人影已经杳然无踪,突然间,我脚下一陷,直直地朝悬崖下面坠去??
我拼命挣扎着,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妈妈,妈妈??”
我沁出一身的汗,我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突然,一只手轻摇我的脸:“桑筱,桑筱,桑筱??”
我茫然地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又闻到了那种淡淡的烟草气息,龙斐陌穿着睡袍,正弯腰看我。
片刻,他坐到我身旁,伸出手臂扶起我:“桑筱,你又做噩梦了。”
我定定地一直看着他,他伸手到床边,抽出纸巾递给我,我无言接过,擦了擦脸,擦到眼角处,我的手触到了淡淡的湿意。
我轻轻吁了一口气:“吵到你了?”
他也看着我,过了半晌淡淡地道:“我听到你房里好像有动静,就过来看看。”
我低下头去,又过了很久,道:“对不起。”
他没有回答,只是扶我躺下,展开睡被,接着他也静静躺到我身边,用手臂枕着头:“睡吧。”他补充了一句,仿佛解释什么一般,“等你睡着我就走。”我无言,过了一会儿,我无声地把被子的一角搭到他的身上,晚春的天气,夜里仍然有着浓浓的凉意。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只是片刻,当我心绪稍定之后,就突然感觉到有些不自在,为自己方才的行为开始后悔。
因为我们盖着的是同一条薄被,而且他离我是那么的近,几乎是肩并肩靠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他肌肤的热气夹杂着淡淡的馨香,隔着薄薄的睡袍一丝丝向我侵袭。
我从未离一个男子这么近过,即便是何言青,即便是我们最亲密的时候,由于年龄和阅历有限,也总是隔着青涩的距离。
我不安而尴尬地一边一点点试图朝外挪,一边悄悄转眼看他,慌乱中,我轻轻一甩头,细碎的发丝险些碰到他。我吓了一大跳,却看到他正安静地阖着眼,一无所察的模样,我继续小心地、慢慢向外挪。
眼看着就要到了安全距离,我轻轻舒了一口气,正要安心闭眼,蓦地,我清晰地听到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响起:“桑筱,我不是一个圣人。”
我猛然转过头去,眼前一花,龙斐陌已经轻而易举地翻身覆了上来,他眯着眼,口气中有着一丝丝异样:“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圣人。”他的鼻尖几乎触到了我的,他的声音中蕴涵着浓浓的危险,“你这样一刻不停地挪来挪去,当真以为我是柳下惠吗?”
我的脸顿时一片通红。如果我够聪明身手够灵活的话,应该知道在他这句话之前机警地逃开。
只可惜从一开始,上天便注定他总能抢先一步发现我的意图。在我正要欠身之前,龙斐陌已经紧紧抵住我的手脚,他的吻密密烙了下来,我几乎能听到他轻轻的喘息声,在我的唇间、我的耳畔、我的颈间来回流连。
我僵僵地躺在那儿,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只是须臾,我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地,带有一种说服和安宁的意味:“桑筱,或者上天早已注定,又或者,你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么讨厌我,是不是?”
我看着他,他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他的眼底,除了一贯的漫不经心和强势,还有着淡淡的、我琢磨不透的一种情绪一闪而过。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的他,完全没有平时给我的压迫感,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如我一般的寻常人,甚至,还有着淡淡的脆弱。
向来是刀枪不入的龙斐陌,竟然也有着这样的时刻,略带凌乱的发,唇边浅浅的、若有所思的细纹,眼神中一瞬即逝的是如烟般薄薄的迷茫。
我静静看着他。
他的眼神中掠过一阵复杂的专注,他用手指一点一点轻轻抚过我的脸:“纵使不是柳下惠,我也不会逼你,”他的头一点一点俯近我,“桑筱,选择权在你。”
可是,他的唇,他的手,又如狂风骤雨般铺天盖地向我覆了下来,他的手火热地,一寸一寸地沿着我的颈项缓缓朝下。
他永远是这样,给我选择权,而把最后的主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寒意一点一点侵蚀我的身体,但我只觉得热,热得发渴,他的唇火热而步步紧逼,他的手强势却不乏温柔,我想挣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动弹不了。
我是怎么了?我闭上眼,或许,我是倦了,真的倦了,才会屈从于这样不真实的温暖,这样稍纵即逝的沉沦。
在这一刻,我竟然愿意相信,他是爱我的。
模模糊糊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桑筱,记得我。”
很久很久之后,我最后的记忆是他低低的略带沙哑的“Toradostdaram”。
婚后一段时间以来,乔楦时不时约我出去小聚。她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问我:“桑筱,在龙家待得还习惯吗?”她沉吟,“老太太对你还好吗?”
我微笑了一下。她从头到尾,都没问那个人。
可见,她对我们这一段婚姻,心里是当真没什么底。
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自从那晚之后,命中注定地,他已经成为我最亲密的也是最陌生的那个人。
自从那晚之后,我下意识地躲避着他。他也似乎很少出现在家里,在我面前。
我想,终我一生,永远没有办法,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他。
我们都是自私算计的人,即便那一刻,即便??
我们的心,也远比我们的身体更遥不可及。
这些天,通常我回去的时候,他还没到家。到了晚餐时分,他如若赶不回来,也不会打电话,只是发来简短的短信:“有事,不回来吃了。”
语气中有说不出的疏离。
我心底掠过一阵怅然。我们以后,会一直都是这样吗?
我抬起头,假装没看到乔楦眼底的淡淡忧虑,笑了笑:“还行吧。”
乔楦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我上次跑采访,听一个知情人说,其实龙斐陌回来这才差不多一年,集团里面也不是毫无压力。你知道的,像龙氏这样经营多年的家族企业,里面盘根错节,核心岗位上更是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闲杂人等,内控一出问题,企业自然也就元气大伤。等龙斐陌回来接手龙氏,势必要动到原来那帮人的奶酪,那些老臣子们怎么肯善罢甘休。”她意味深长地道,“你做过一段时间龙斐阁的中文家教,你有没有想过,凭龙氏的实力,直接让龙斐阁插班升学是何等容易的事?”
我听了小小一惊,抬头看她:“你的意思是??”
怪不得龙斐阁那阵子天天嚷着家里无聊,却又不敢随便出门。
怪不得我偶尔带他出去转转,后面总是不远不近跟着两三个穿着黑衣服的人。
怪不得??
乔楦点了点头:“等到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龙家上下这才稍微松懈一点儿。”她注视着我,意味深长地道,“桑筱,龙斐陌所承受的,绝对比你所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她往身后看去,微微一笑,扬起手:“这边。”
我回身一看,两个休闲打扮的人影正朝这边走来。
赫然是龙斐陌和关牧。
关牧还是那副模样,老远便向我微笑挥手。
他身边那个人,略略低着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再一回身,乔楦朝我挑了挑眉,站起身来:“最近忙归忙,难得关大律师答应接受我们的专访,不枉我守株待兔等到现在。桑筱,”她朝我挤挤眼,“平日里不是龙斐陌忙公务就是你要跑采访,你们也难得二人世界??”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闪开,笑迎向关牧,两人一边走一边聊,渐渐远去。
我垂下了头。
一道身影在我对面坐下,面色平静,只是额头上还沁着微微的汗。
我咬咬唇,看着他:“喝点儿什么?”
他朝静候在旁的服务生笑了笑:“冰水。”
我看着他一身的休闲运动服,又咬了咬唇:“跟关牧去打球了?”他俩是多年征战厮杀的球友。
他随意地“唔”了一声,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又合上了。
两个人枯坐无言。
等他那杯冰水喝得差不多了。我看了看腕表,才十点半,想了想,又想了想,鼓起勇气:“龙斐陌。”
他抬头,有几分诧异地看我。
我小心翼翼地问:“今天下午,你??有没有事?”
他略带探究地看着我,想了想:“应该没有。”
“那??我们在外面随便吃点什么,然后,”我从兜里掏出两张票券,“我带你去看戏,好不好?”
乔楦上礼拜就找机会极其隆重地交给我,说是客户关系拿到的,她说得很是危言耸听:“我跟你说桑筱,这可是一票难求!不过,”她嬉皮笑脸地道,“我劫了你那么多次富,好歹也得回馈你几分是吧?”
难得她这么费尽苦心安排,关牧搞不好也有份。
我身边的朋友,是真的都挺关心我的。
原本静静躺在我兜里好些天了,只不过??
他接过票券看了看,半晌,居然微笑了一下:“好。”抬起头,他半真半假地问:“俞桑筱,你这算是——邀请我跟你约会吗?”
我口中的茶“扑哧”一声喷得老远。
我手忙脚乱地抽出桌上的餐巾纸,擦拭面前的一片狼藉。
对面那个素来有洁癖的人居然毫无躲闪的意思,兴味盎然地看着我,还托起了下巴:“我浑身上下包括兜里一分钱都没有,”他站起身,语调轻快地道,“所以龙太太,今天的所有费用,全都由你买单。”
我在念大学的时候,就跟乔楦一起去听过白先勇先生的讲演,而且不止一次。
由于历史原因,他对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充满了感情。我很钦佩白老先生,不仅是因为他的才华,更多的,是因为他晚年为复兴昆曲事业做出的不懈努力。
坐定下来,龙斐陌侧过脸来看我:“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喜欢昆曲这么古老的东西?”
我合上门口收到的宣传单,认真地看着他,不答反问:“希腊人有悲剧,意大利人有歌剧,日本人有能剧,俄国人有芭蕾,英国人有莎剧,德国人有古典音乐,他们都十分引以为傲。”我朝他微笑,“龙先生,您觉得我们中国人雅俗共赏的应该是什么样的艺术?”
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脸去。几乎是一瞬间,灯光变得幽暗起来。
由著名作家白先勇主持制作,多位著名艺术家携手打造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终于开场了。
明代大剧作家汤显祖这部扛鼎之作《牡丹亭》是传奇中的国色天香、花中之后。五十五折的剧本,架构恢宏,剧情曲折,青春版删减至二十九折,在这一版中,不仅杜丽娘因梦生情,一往情深,上天下地,超越生死,冲破礼教,感动冥府、朝廷,得到最后胜利。就连柳梦梅的形象,也远不止于原版中儒雅俊秀的“梦中情人”,丰满成一介不畏权势、敢与理教抗争的傲骨书生。
我看得如痴如醉。
中国人雅俗共赏的艺术到底应该是什么?
如果让我来回答,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昆曲。
这种曾有四百多年历史、雄霸中国剧坛、经过无数表演艺术家千锤百炼的精致艺术,迄今已濒临绝种。
只不过,我没有告诉龙斐陌的是,我爱昆曲,更多源自一个人:安姨。
她是无锡人,我最早的启蒙便是来自于她。
略带潮湿的空气中,舞台上咿咿呀呀的吟唱声里,我似乎隐约看到了那张浅浅笑着的脸。
天堂里,你还好吗?
戏散场之后,出得门来,天色已黄昏,暮色中龙斐陌微微眯起眼,不经意般道:“你倒是跟我伯母有共同语言,她是传统文化促进会的名誉会长,”他看向我,耸耸肩,“最爱这些古旧的东西。”
言下之意,便是他兴趣缺缺了?
我有几分歉意地道:“不好意思,耽搁你??”
他瞥了我一眼:“龙太太,你是在埋怨你老公我在约会的过程里没有全情投入吗?”
周边两个小姑娘刚好擦身而过,一听这话,讶异地回头,旋即捂嘴笑着继续往前走去。
我赧然,嘟囔了一句:“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微微一笑:“俞桑筱,难得你这么有心。”他半带揶揄地道,“谢谢你。既然这么着,”他眨了眨眼,“好事做到底,晚饭你也顺带请了吧?”说着,他朝我弯开双臂。
我迟疑了一下,轻轻把手放了进去。
我挽着他,在落满金黄落叶的小径上一路向前走去,心里竟然是从未有过的些许酸甜。
快走到尽头的时候,他缓缓驻足,转身面向我:“俞桑筱。”
“嗯?”我抬头。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你这么喜欢昆曲,喜欢《牡丹亭》,只是因为唱词的华丽,还是,”他执起我的手,“因为喜欢杜丽娘的勇敢?”
他的手,冰凉中带着微温。
周末的杂志社,向来极其热闹,今天自然不例外。因为这两期杂志出奇畅销,老板龙颜大悦,不仅开禁让大家得以偷闲茶叙,更慷慨邀请全体员工晚上聚餐,引得一干娘子军叽叽喳喳,好不兴奋。
都是社会主义新红旗下成长起来的精英,醍醐灌顶般明白“资本家”的钱不花白不花,我自然不能免俗。再加上“资本家”本质不改,拿来大沓大沓的陈年报刊杂志,美其名曰给大家休闲时浏览,实际上是希望众人时刻不忘工作,精益求精地以他山之石补己之短。
所以,大家一边嘻嘻哈哈看着报刊,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突然,阿菲叫了起来:“天哪!”
众人吓了一跳,她一把放下报纸,重重叹了口气:“算了,本姑娘早已死心,最多也就只能这么垂涎垂涎了!”
大家顿时来了兴趣,凑上前去看,我听到黄姐的声音拔高了一点点:“哦??”
我抬眼看了一眼,心里微微一动。我认出来了,她手上拿着的竟然是乔楦对龙斐陌的专访,也是乔大小姐第一次成功专访,想当初在我们客厅的茶几上隆重地摆了好些天。
我转身倒水,听到杂志社第一美女范遥开口,她男友在一家规模颇大的民营企业做高管,一贯都有独家新闻披露:“听我男朋友说,他们公司老总跟龙家是世交,龙氏集团原来由龙经天兄弟俩一块儿继承,但龙纬天,就是现在这个龙斐陌的老爸痴迷绘画,一直不喜欢生意,后来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干脆带全家移民到美国??”她耸耸肩,口气是一贯的矜持优雅,“而且,听说这个龙斐陌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不知从哪带回一大笔资金注入龙氏,堵住了很多人的嘴,没过多久,又顺顺当当清洗掉一大批老臣,那手腕,可不是一般的高。也有人说,”她突然间压低嗓门,有些神秘地道,“龙经天把龙氏交给自己侄子是迫于无奈,因为??”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进来,她警觉地闭嘴,众人面面相觑,我低头,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外人口中听到这样的信息,感觉总有些怪怪的,更何况??
我摇摇头,从心底轻叹一声。正在此时,阿菲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大家一阵欢笑之后,又叽叽咕咕一迭声地凑近我:“桑筱,晚上一起去唱K吧,反正你一个人回去也无聊,待会儿我隆重介绍个帅哥给你认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手机响,我朝她歉然一笑,接起来听,竟然是好久都没有联系的方老师。
刚放下电话,她就诡秘地用小指头点着我:“狡猾哦,有情况居然都不告诉我们!”她摸了摸下巴,“唔,听声音就是高人,看起来,某人最近桃花开得蛮旺的哦。”
我笑了笑,十分配合地任她调侃。
方老师约我见面的地方是一家环境幽雅的高档西餐馆,他看上去比前阵子消瘦很多,但依旧风度翩然。他的穿着还是一如既往地讲究而不事张扬,连裤线都熨得笔挺。
我并不意外,在我结婚前,他也是隔上一阵子就要把我叫出来,破费请我吃上一顿大餐。我对美食的讲究,大都出自他这个饕餮食客的熏陶,拜他所赐,我可以大致画出各知名餐厅的方位图。
他打量着我,皱了皱眉:“桑筱,你还是这么瘦。”他关切地问,“最近过得好吗?”
我不答。
他一直盯着我:“桑筱,跟我说实话。”他的脸色有几分黯然,“对不起,你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却不在。”我结婚那会儿,他人在英国。我只是语焉不详地在邮件里跟他说了一下。
他倒是特意打了好几次电话回来,细细询问我跟龙斐陌是怎么相识怎么恋爱的。有两次,电话还是龙斐陌接到的。
我只能在心底一边打腹稿一边慢慢跟他胡诌。关系再亲厚,他也毕竟只是个外人,不想让素来关心我的他担心,我抬头,朝他微笑:“方叔叔,您放心,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他点了点头:“你向来都有自己主意的,就像??”他轻咳了一声,岔开话题,“最近工作还好吧?”
我正吃着鱼子酱,先是点头,而后笑笑:“有点忙。”
他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一块一块地切得很漂亮很均匀,切完后再依次蘸上酱汁,却不急着吃,而是推到我面前:“多吃点,记得你喜欢吃。”他若有所思地道,“或许以后,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
我一愕,不由自主地问:“为什么?”
他看向窗外夜色中闪烁的灯光,半晌之后,才转过头:“过几天我又要回英国去,这次,要过很长一阵子才能回来。”
我顿时觉得喉咙里的东西难以下咽,我盯着他,他的脸上,笼着淡淡的忧伤和宁静。他的眼底,是沉沉的暮霭。
这一刻的他,就像乔楦当初对我预言的那样:“以方老师的条件,绝对是有不凡故事的人。”
看着我的神情,他解释道:“那边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还有??”他的脸上略略一黯,“拜祭一位亡友。”他伸出手来,拍拍我的手,“桑筱,多保重。”
夜很深了,我转动钥匙轻轻推开门。
我自认为不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但面对将近十年来亦父亦师亦友般关心呵护我的方老师,我的心里充满了怅然。
怪不得古人说,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吃完饭,我们俩找了间茶馆边品茶边聊,一直聊到深夜。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奇怪的、不同寻常的近乎悲伤的预感,像这样尽兴闲聊的机会,或许以后会很少,很少。
甚至??
客厅里没有灯,静悄悄的,想是都已经睡下了,借着窗帘拂过之处泻进的淡淡月光,我轻手轻脚地准备上楼。
突然,临窗处的休闲榻上传来细微的声响,随后,一盏小灯亮起。我仅仅呆立片刻,便回身看去。
这个时候,只会是他,跟我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的那个人。
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为什么,很少见到他。
而此时此刻,他正斜倚在榻上,柔和的灯光下,他的姿态十分慵懒随意,甚至他的眼睛都是半睁着的,但我知道,隐藏在眼睛后的那个眼神,正灼灼地盯着我,此刻的他,如同一头猎豹,好整以暇地静静面对他的猎物。
果然,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这么晚?”
我没有开口。
他又开口了:“为什么?”
我无言。
他缓缓地问:“不想说?”
我仍然没有开口。
他思索片刻,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不经意般玩弄着手里的火柴盒,看上去十分好脾气地道:“怎么,跟同事聚会?”
我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淡淡道了声“晚安”便向楼上走去。
我实在没有心情说话,直到现在,我的心底仍然惊疑不定。
在茶馆里,坐到最后,方叔叔掏钱夹结账的时候,不小心带出一张相片,尽管他当时脸色遽变,迅即捡了起来,但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那张相片,那张相片??
那张相片上巧笑倩兮的温婉妇人,跟安姨给我的那张相片上的,赫然是同一个人。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暗中苦苦寻觅一切可能的线索,却如同在异国他乡的漫天大雾中迷失方向的旅人,彷徨不已,没有任何头绪,而今晚的意外,更像是在我眼前蒙上了一层重重的阴霾。
直到现在,我的心底仍然一片迷惘。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俞桑筱,你是把我当作傻子一样看吗?”我转过眼,看到一个徐徐站起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他的声音依然非常悦耳,但无比冷淡,“你对身边的人包括家人漠不关心,却为了不相干的人鞠躬尽瘁,你可以跟我同榻而眠,却将自己的心隐藏在最深处的角落。俞桑筱,你似乎矛盾得令人完全无从琢磨。
“并且,尽管你现在这副倔强模样较之平常似乎要吸引人一些,但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冷,“美丽跟诚实,我还是更倾向后者。
“俞桑筱,我生平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别人向我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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