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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巴山夜雨涨秋池


也许是我今年命中犯太岁,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到这个煞星。

空无一人的电梯里,我低头,仔细而谨慎地整理着采访提纲,闭眼在心中默念。据说这家企业的老总严谨守时到令人发指,而且思维清晰敏捷,不好应对。黄晓慧女士费尽周折安排,且第一次分派给我这么重大的任务,说不雀跃,那绝对是我口是心非在矫情。

突然,电梯停在某一楼层,不动了。我睁开眼,看到门缓缓打开,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越睁越大。

站着等电梯的那两个人,其中之一赫然是龙斐陌。他看到我,似乎也愣了一下。我垂下眼,往里让了让。这是公共区域。

他回头,跟身边那个中年男人吩咐了几句,而后独自一人走了进来。电梯一关,我就感受到一阵浓浓的压迫感。

我眼观鼻鼻观心继续低眉,看着手中黄姐塞给我的资料:男,五十二岁,没有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却独具谋略。1996年拿出盈利最好的5间工厂进行资本国际化,2003年,公司营业收入突破50亿元大关,对跨国公司管理模式、营销手法有独到见解??

我心无旁骛地默记着。当身边那个不紧不慢一直打量着我的人是空气。

突然,我听到身旁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怎么,被派来采访徐总?”我抬眼,他正半靠在电梯壁上,手指插在衣兜中,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我。我咬咬唇,没有回答。

他似乎不以为意,依然不紧不慢地道:“你要是按这个??”他用下巴点点我手中的那张纸,朝我扬扬眉,“我担保你不到五分钟就被他打发出来。”他懒懒地道,“俞桑筱,奉劝你一句,企业家的时间不是这么被浪费的。”

我又咬咬唇。我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浓浓讽刺。

正在这时,电梯再次停了下来,他看了我一眼,径自走了出去。

不幸被龙斐陌言中。

在宽大的办公室里,那个眼神凌厉、始终埋头在文件中的人,回答问题只是三言两语,敷衍之至,甚至很少抬头。我怀疑,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看清我长什么样。

五分钟后,我心情沮丧,再次站到了电梯口。

正在我准备下楼的时候,突然秘书小姐一声轻呼:“那个??”她利落地直冲过来,“俞记者是吧?”

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她可爱的苹果脸上露出甜美的笑颜:“我们徐总说,他现在有客人,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他四十分钟,他愿意继续接受你的采访。”

我愣了愣,而后大喜过望:“好,谢谢你。”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他终于抬起头来打量了我一下,直截了当地问:“你叫俞桑筱?”我点头:“是,徐总。”他仍然打量着我:“这样好不好?我对新闻界捧出来的那些所谓的新闻事迹已经深恶痛绝,我们随便聊聊吧,”他竟然微笑了起来,“想到哪儿就聊到哪儿,”他看了看表,“半小时,行吗?”

我一怔,随后忙点头:“好。”

我终于可以问些自己真正想要问的问题。

我原本就对社里事先拟定的问题大纲兴趣缺失,而是另外拟了些备选问题,问的都是我真正想问的,问题大都很跳跃,有的还很犀利。

比如,他也曾经历过大挫折,当跌倒谷底真正绝望的时候,他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到底是什么?

比如,他积极投身于慈善事业,是出于真心,还是只是为企业营造社会声誉来换取更多利益?

又比如??

只见他或沉思,或微笑,或回想,或反诘。比我想象中还要顺利得多。

快结束的时候,他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一下号码,连忙接了起来:“玲玲啊,你现在在哪儿?在香港?我让夏伯伯去接你,接到了吗?小心点,好好玩,注意安全啊??嗯,爸爸也想你??”

我静静走了出来,眼睛竟然有些酸涩。采访前,我专门另列了一份小档案,其中一行:有一独生爱女,法国留学,宠爱逾常。

他的女儿,跟我同龄。

天空中已经下起了微微细雨。走出大门,转角,我一眼瞥到那辆商务车正要发动。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径直走了过去,敲了敲车窗。

车窗缓缓摇下,我看向里面坐着的那个人:“谢谢你。”

他稳稳坐在车的后座,先是看向天空,而后瞥了我一眼,非常淡定从容地问:“谢我什么?”他微笑了一下,不甚在意地道,“俞桑筱,又何必口是心非,你不是向来讨厌我,视我为蛇蝎吗?”

驾驶座上正要发动车子的那个中年男人听到这句话,立刻回过头来,极其感兴趣地盯着我。

龙斐陌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回转过去。

龙斐陌依然注视着我,他的唇角始终泛着那种似有若无的笑意:“看你现在释出的善意,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的身体缓缓前倾,他的眼睛自始至终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那天晚上??”

没等他说完,我的脸开始涨红。

我朝后匆匆退了一大步。

不。

我恩怨分明。

但更加记仇。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是微微一笑,抬眼看了看天:“俞桑筱,我还有一点儿时间,如果你愿意,可以搭顺风车。”我摇头,朝后退了一步,警惕地道:“不,谢谢。”

他点了点头,不再跟我多说什么,直接吩咐道:“开车。”车窗徐徐滑上。就在车快要开动的一瞬间,我听到一个耐人寻味的声音响起:“记住,骨气不能当饭吃。”

接近年关,工作一如既往地忙碌。

这个周末,我还是抽空上街,进了一家陶艺店。

过几天就快过年了,方叔叔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却年年都婉拒学生陪他除岁,按他的说法:“习惯了。”

但不管怎么样,受他照拂多年,我还是想为他备份新年礼物。正当我在店员热情洋溢的推介下,对着两把造型各异但都很别致的紫砂壶举棋不定的时候,手机响了。

我拿出来一看,无巧不巧,竟然就是方叔叔的。“桑筱??”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有磁性。“啊,方叔叔。”我一面回答,一面分神应和着店员。

他很敏锐地道:“在逛街?买东西?”我“嗯”了一声,对店员做了个手势,示意正口沫四溅的她稍候。他仿佛开了天眼般:“别是在为我挑什么吧?”他咳了一下,“小丫头,不用客套。”我微笑:“应该的。”他很不悦地提高嗓音:“我说不用就不用,你一个月薪水能有多少,何必浪费?”

我没吭声。

听不到我回答,他又问:“桑筱,明晚有没有空?”语气已经恢复得跟往常一样温和。

我愣了一下:“有空。”他在电话那头轻轻一笑:“我手上有两张音乐会的票,如果不忙着约会的话,陪我这个半老头子去听听,就是你送我最好的礼物了,好不好?”

我清楚他的脾气,只好点头:“好吧。”

他很满意地“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没过几天,我正在社里忙稿子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母亲居然打电话给我。我太意外了,以至于捧着话筒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的声音很平淡:“桑筱,你很久没回来了。”我沉默片刻,低低应了一声:“是。”她还是有点漫不经心地道:“最近还好吧?听友铂说你过得还行。”我淡淡“嗯”了一声。

对面的阿菲打了个手势:“读者?”我摇了摇头。

电话那头又传来声音:“桑筱,这个礼拜天就是桑瞳的二十五岁生日,你还记得吧?”我微笑:“记得。”

我很清楚地记得。

但妈妈,你似乎忘了你有个女儿,她的生日只比桑瞳大七天。

听到了我的回答,母亲显然有些满意,急匆匆完成任务般:“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叫我打电话给你,让你那天务必回来一趟,还有??”她顿了一下,“反正,你记得到时候回来。”

我忙开口:“妈,恐怕不行??”我很忙,而且,压根没有回去的打算。

她不由分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日复一日的忙碌,我早已把那个电话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有一天的下午,友铂开着他那辆拉风的斯巴鲁翼豹在我楼下摁喇叭,我还后知后觉。

我跑了下去,有些奇怪地问:“怎么有空找我?”

俞大少爷的名字——特别是周末休息日——历来是和那些名媛们密不可分的。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他有些不耐烦地道:“还不是爸非逼着让我来接你。”说罢,又嘀嘀咕咕,“多大事?非要全家到齐,害我推掉一个重要约会!”他抬头看我,搓了搓脸,又是叹气又是皱眉,“俞桑筱,我说你是刚从埃塞俄比亚回来吗?面黄肌瘦的,也不打扮打扮,说出去是我俞某人的妹妹,我的面子要往哪儿搁?”

说着,他摇了摇头,按下后车窗,露出另一张笑脸。

我吓了一小跳。

居然是关牧。

关牧笑眯眯地朝我招招手:“嗨,桑筱,好久不见。”是好久不见。自从圣诞夜之后,他大概很忙,只是打过几个电话,偶尔也发发短信。

我点点头,朝他微笑。但回过头来对着友铂,还是为难:“哥,你回去吧,我忙得很。”

友铂皱眉:“哥哥我好久没见你,大老远跑来看你接你,而且,就算你不领我的情,总得给人家关律师一点儿面子吧?”他看了我一眼,“再说了,桑筱,一家人吵吵闹闹难免,但是,你难道打算一辈子不回去?”关牧随即配合兼打趣:“桑筱,你不会比我这个大律师还忙吧?”

我叹了口气。整个俞家,我最无法抵抗的就只有友铂跟桑枚。

于是,在两管强力胶的左右夹攻下,我无可奈何,最终还是上了友铂的车。

友铂飞快地开了出去,渐渐地,我发现方向不太对:“哥,我们不是回家吗?”他从后视镜里斜睨了我一眼:“那么急干吗,我们这些路人甲,又不是今晚的主角,晚上准点到就行了,”然后,他冲着关牧抛了一句,“关大律师,牺牲你半天时间,一会儿给我这个傻妹妹好好当回参谋。”

我愣了一下,不解其意,直到友铂把我领进一家精品服饰店,我才明白:“你要给我买衣服?”他没好气地吐了一口烟圈:“迟到的生日礼物,爱要不要。”我看着他吊儿郎当的臭拽模样,又是感动又想笑,转眼一看,关牧正恪尽职守地浏览着一件件女装,我把友铂拉到一旁:“那,你把他找来干吗?”友铂戳了戳我,恨恨地道:“猪脑袋啊你!哥哥我费尽心思给你找了这么个配你绰绰有余的金龟婿,你倒好,不但不积极,还净问白痴问题,”他看了看关牧,“一会儿,叫他一块儿回家吃顿饭。”

我吓了一跳:“什么?”我拉拉友铂,“这不好吧?”友铂吹了声口哨:“有什么不好?”他揽住我,嬉皮笑脸地道,“放心,你的终身大事包在哥哥我身上,咱兄妹同心其利断金,也不能什么事都被桑瞳那个丫头抢先,对不对?”

我哭笑不得,下意识地看向关牧,他也正在看我,朝我挑挑眉,咧嘴一笑。

我怎么看都觉得,他那个笑容里,有着一丝丝阴谋的味道。

三个小时之后,我站在镜子前,差点认不出自己。

原本清汤挂面的直长发在友铂的授意下被发型师弄成略带卷曲的造型,脸上薄施脂粉,友铂还为我挑了件紫色羊绒及膝大衣,一条天鹅绒长裤,再配上一双深色长靴,统统逼我穿上。

我如木偶般站着,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自己,有点目瞪口呆。

友铂朝我吹口哨,关牧的眼里也充满赞赏。

俞大少爷拍了拍手:“怎么样,不错吧?人得靠衣装,老祖宗的话是能说不听就不听的吗?”他居然朝着关牧一本正经地吹嘘,“这下,俺这个傻妹妹去选美都没问题了吧?香港小姐也不在话下!”他敲敲我的头,比画了一下,“丫头,看不出来呵,小时候跟矮冬瓜一样,如今一晃都长到一米七了,咱家女人就数你最高。”

他打量着我:“好在腿长,也算是身材匀称有料,否则岂不是像根长竹竿?”他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究竟像谁。”

关牧站在一旁,变戏法般拿出一条围巾:“桑筱,生日快乐。”我很不好意思,友铂看了看表,又是一声口哨:“Go,打道回府!”

进了客厅,发现家里煞是热闹。

爷爷奶奶、大伯母、爸爸妈妈、小叔小婶,包括桑枚,齐齐聚在一起。在他们正对面的沙发上,坐着桑瞳和龙家兄弟俩。龙斐阁先看到我,立刻跑了过来,很响亮地“哇”了一声:“天哪,桑筱,你今天真是??”他挠挠头,“??鸟枪换炮。”

我朝他笑笑,算了,原谅他一时激动,口不择言。

龙斐陌先是看向关牧,随即转向我,仿佛初遇我一般,眼神一如既往地犀利,且难以琢磨。

在友铂的介绍下,关牧很是斯文地跟大家打了个招呼,而后,对着龙斐陌笑容可掬地道:“斐陌,你到得比我还早。”

龙斐陌微笑了一下,淡淡地道:“是啊,就早了那么一点儿。”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俩的表情有点怪怪的。

我走过去,依次跟爷爷奶奶他们打招呼,好久不见,彼此不免有些生疏。

爷爷只是“嗯”了一声,奶奶也只是朝我淡淡地点了点头,倒是大伯母,难得心情好兼热络:“桑筱,很久没回来了啊?”我点头一笑。她笑眯眯地很是和蔼,“瞧瞧,在外面一个人住,都瘦多了,”她朝桑瞳看了看,“比我们家桑瞳还瘦,借着她生日,一会儿记得多吃点。”

我看向桑瞳,她正在笑着跟龙斐阁说话,看得出心情不错。

突然想起听音乐会那天,散场的时候,方叔叔朝远处张望了一下,回身看向我:“桑筱,我好像看到桑瞳了。”我怔了一下:“是吗?”我踮起脚看过去,人潮涌动中,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走出老远,方叔叔闲闲地、不经意般地道:“桑瞳是不是交男朋友了?”我点点头:“应该是吧。”方叔叔有些高兴,又有些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指着不远处的特色粥铺:“走,陪我进去喝一碗。”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那个眼神,让我印象很深刻。

吃晚饭的时候,全家人都在殷勤招待着龙家兄弟俩,还有那个不请自来的关牧。

工作关系,父亲跟关牧应该很熟,但我想,在友铂不断的、暧昧的暗示下,他现在有点困惑的是,关牧什么时候居然跟我凑到了一块儿?

不过,他只是稍稍瞥了我一眼,便忙着应酬客人去了。

看得出来,父亲对龙斐陌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殷勤,还略带小心翼翼。

而我呢,我食不知味地吃着,盘算着一会儿早点回去。

吃完饭众人聚在一起闲聊的时候,桑枚看了看我搭在椅背上的围巾,随口问道:“二姐,是正宗英国进口的Burberry吗?”

小妮子历来迷洋货。

我还没开口,就听到一旁的关牧笑眯眯地道:“是啊,是我送给桑筱的礼物,她前几天刚过的生日。”

一句话,顿时把众人的注意力全引了过来。

我听到不远处的父亲轻咳了一声,而后,桑瞳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再看向关牧,轻啜了一口饮料:“我还以为关律师工作一直很忙。”话里带着隐隐的讥讽。

关牧依然笑容可掬不紧不慢地道:“的确是很忙。不过,我倒是历来把工作跟生活分得很清楚。”

桑瞳又开口:“关律师,我好像听说你早就有个青梅竹马,又温柔又漂亮的??”她看了我一眼,唇角微勾,“女朋友?”看来,她对我跟关牧的来往应该早就有所耳闻,一直等着今天。

我垂眸,漠然以对。

关牧还是不愠不火地道:“俞小姐,你恐怕少说了‘曾经’两个字,”他转向我,浅浅一笑,“人怎么可能没有过去呢?不过,算起来我跟桑筱也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了,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我想桑筱这么聪明,一定会明白现在跟将来对我们来说更重要,是不是,桑筱?”

他笑得宛如一只精明狡诈的长尾巴狐狸。他对着我说话,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左方。我有些纳闷,下意识地转眼看向坐在左方沙发上的龙家兄弟。

龙斐阁饶有兴趣地听着,龙斐陌依旧表情淡漠,置身事外。

我身旁的友铂有些不耐烦了:“打什么哑谜呢?净说这些无聊的话,”他皱眉,“喂,饭也吃了,生日也过了,有事快说,一会儿我还要出去呢,别耽搁我办正经事儿!”

一直以来,他的懒散跟桑瞳的好胜对照鲜明,一个是家中一枝独秀的独孙,一个是受到宠爱的孙女,两个人互不相让,从小就面和心不和。

父亲出言呵斥:“有点出息好不好?你看看你,”他用手指点点友铂,“整天要么不见人影,要么吃吃喝喝,再这样下去??”

母亲不高兴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唯一的儿子,而且,爸妈还在你面前呢,别一照面就训来训去的!”她把“唯一”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父亲的脸微微发红,瞪了友铂一眼,不再开口。

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之后,我听到祖父的声音,咳了一下之后,难得的和蔼和亲热,还不无试探:“斐陌,说起来,你已经好久没来了。”

“瞧你说的,他那么大的事业,哪有空常来,”是祖母的声音,同样的亲热,“要不是今天有这么重要的事,斐陌还未见得抽得出空来呢,是不是?”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顿了顿,“斐陌,你看看,人都已经到齐了。”话里不无鼓励和催促,还有几分忐忑。

我看了一眼桑瞳,她难得低着头,略带羞涩。

哦,原来如此。

怪不得如此反常地催我回家,怪不得全家如此隆重会集。

我低头,将自己隐到高大的友铂身后,半靠在他肩头,闭目养神。

昨晚赶了通宵的稿子,我已经倦极,只想早点回去睡觉,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再加上前阵子投了份长篇出去,出版社已经有回音了,只是还需要修改,这两天还得抽空忙这个。

忙归忙,过得还算充实。

我闭着眼,只等男主角开金口。心中微微一哂,明天报上必然又可以多一桩新闻,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果然,没过多久,那个充满磁性的声音缓缓响起来:“谢谢你们同意。”

屋里一片寂静,仿佛众人都在屏息等待他继续往下说,气氛居然有着一丝丝紧张。

我淡淡一笑,将自己隐得更深更彻底。

以后,我的未来夫婿,应该远远不必这么隆重。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俞桑筱。”

我一惊,睁开眼。

我先是看到一个意味深长老谋深算的笑脸,是关牧的。接着,我触到一双深幽不见底的眸子。然后,有一双手,力道恰到好处地,带有隐隐怒气地将我从友铂身后拖了出来。

猝不及防间,我跌入一个陌生的、带着淡淡烟草味道的怀中。

我听到桑枚低低的惊呼声。一刹那间,我也有这样的冲动。因为我听到耳畔那个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谢谢你们同意,我跟桑筱的婚事。”

我坐在床前,聚精会神地对着电脑。

我必须承认,我是个非常没有骨气的小女人。

所以,我才会趁乱连夜逃到乔楦表姐的空房子里,她跟朋友去新马泰,最早也要十天后才回来。

走之前,乔楦对我刨根问底,我语焉不详地敷衍了她几句,奇怪的是,历来好奇心极强凡事必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她,竟然也不追问下去。

实在是我惊魂未定,还不能完全消化那晚发生的一切。

荒谬得远胜过卓别林的滑稽戏,而最荒谬的是,我这个看客,竟然被仓促拖上台参演重要角色。

我想他是疯了。

一定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

那晚,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咳了很多声之后,不确定地响起:“斐陌,你是说??”

龙斐陌点头:“我向桑筱,您的女儿求婚。”他的双臂,仍然旁若无人地牢牢锁住我。

甚至,他低头对我从容一笑。

全场一片寂静,我大脑一片空白,我的脸色应该也是煞白的。

突然,一个人影向我所在的方向冲来,接着,一只手臂高高扬起,然后,我听到一个低沉然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俞桑瞳!”

桑瞳止住步伐,看着我。

我又看到了我十五岁那年,她冲进我房里时的那种表情,愤怒,伤心,还有深深的蔑视。

她就那么看着我,过了很久,缓缓放下手臂,然后,她看了龙斐陌一眼,居然微微一笑:“别担心,我只是要恭喜一下我的妹妹。”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会勾引男人!”

深更半夜,我打通电话,在听到睡意蒙眬的“喂”之后叫了一声:“晓慧姐。”

一个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我听到咕咕哝哝的诅咒声,接着,是重重的磨牙声:“俞桑筱,我建议你去翻翻黄历,找个黄道吉日再出来梦游,就这样,Bye。”

我没等她挂电话,快速地道:“麻烦你帮我算算我以前应该休而没休的假期,我要求现在、立刻、马上休!”

电话那边倒吸一口凉气,接着,我听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俞桑筱,是我脑袋坏了还是你脑袋坏了,拜托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好不好?”她顿了一下,若有所悟,声音变轻,“俞桑筱,你该不是被那帮丫头们挑唆坏了,趁着年底跟我要求加薪吧?!”

我赔笑:“对不起,私人理由,总之拜托你准假。”

“哦,私人理由?让我猜猜,”她的声音益发柔和,“欠高利贷了,入邪教了,还是被外星人看上了想要一起私奔?”

真不愧是毒舌派教主。

我被逼无奈,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咬牙:“逃婚,可以吗?”

教主终于在最后一刻发话准假。

不过,还是E-mail来了很多电子版稿件,要求我在休假的十天内搞定,俨然一副法外施恩的嘴脸,她还皮笑肉不笑地道:“听说你绘画功底不错,有两幅插图就交给你了,这点小case,没问题吧?”

十足的黄世仁他娘。

我也磨牙,但无可奈何。

我还有着一丝丝愤怒,明明眼前这团混乱的始作俑者不是我,最后却偏偏要我来承担后果。

既然如此,我就要按自己的方式解决。

我拔了电话,关了手机,除了乔楦按时给我送补给品,我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七天后,又一个周末,加班加点,稿子基本搞定,我看着窗外夕阳如火,伸了伸懒腰。

今天乔楦要加班,说好了不会过来,但已经跟我嘀咕了好几次:“你堂妹天天打电话来问我,还隔三岔五上门来找我,都快把我烦死了,”她半调侃地问,“俞小姐,你到底是欠了你堂妹多少外债啊?”

我想起这番话,顺手打开手机,从小这个丫头跟我就挺亲的,怕是真的很担心我。

刚开机不过一两分钟,就有电话进来,我一看,果然是桑枚的。

“喂,二姐,你到底在哪儿?”她的声音很焦急,“乔楦姐一直不肯告诉我,你还好吧?”

我安抚她:“我很好。”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很担忧地,又有些怯生生地道:“二姐,我很想你,今天晚上没课,能不能??来看看你?”

她急急补充道:“就我一个人,绝对不会跟家里人说。”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不忍拒绝:“好吧。”

桑枚很快就到了,一进门,小脸冻得红通通的。

她端着热茶,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二姐,最近家里闹得很厉害。”她想不通,“还有,到底龙大哥是怎么想的呀,他跟你??”

我伸手止住她:“我们什么都没有。”

“可是大伯母跟大姐都不开心,”桑瞳吞吞吐吐地,“大伯母骂你,还骂二伯父,骂的话可真难听,爷爷奶奶也不高兴,也骂二伯父,二伯父还??”

我没吭声,这些全部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片刻之后,桑枚又开口了:“总之现在,家里都在找你。”

我笑笑,顺手整整桌上的插画草图:“我很好,不必费心。”

“可是,”桑枚观察着我的脸色,“二姐,你也不能总是这样躲着??”

我拿起一块儿巧克力解馋,吃着吃着,看着她一副垂涎又不敢染指的模样,故意捏捏她的脸,“唔,最近好像变胖了一点点。”

单纯若桑枚,不必要蹚这个浑水。

她笑着躲闪我,不经意中话题就此被我引开。

又坐了一会儿,桑枚起身告辞,我也不敢留她太晚,把她送上出租车的一刹那,她看着我,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地道:“二姐再见。”

我没在意,笑着朝她挥手,目送着车在沉沉雾霭中越驶越远。

一回去,我才发现,客厅沙发上躺着一个陌生的小背包。

我立即就想起来了,一定是桑枚的,这个丫头,总这么丢三落四,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装了什么重要东西。我摇了摇头,拿起手机,准备拨个电话给桑枚,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门铃响了起来。

我笑笑,小丫头反应倒还真快。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拉开门:“你看看你??”一抬头,我看清楚来人后,话音顿时湮没。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一个我怎么都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龙斐陌。

他从容地微笑着,仿佛在跟一个天天见面的老熟人打招呼:“你好。”

我按捺住心中极度的惊讶,深吸了一口气,再吸一口气,终于平静了下来。

以他的能耐,既然找到了这儿,任何躲避都是无谓。

五秒钟后,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悠闲自若地越过我,进了房门。他先是饶有兴趣地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又浏览了一下厨房跟书房,接着打开冰箱,往里看了看。然后,顺手抄起桌上的插画端详了一下,再回身看我,微微含笑:“看样子,你过得不错。”

我满眼戒备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耸耸肩,不以为意地径自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冷眼看他,清隽出色的脸,修长光洁的手,一套显然是手工定制的名牌西装,浑身上下散发出隐隐的清冷。只可惜,这些一般人无法企及的外表背后,隐藏的是高深莫测的心思。

他也看着我,唇角还是噙着那种浅浅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我看看钟,紧紧皱眉,直接下逐客令:“不早了。”

他依然舒服地斜倚在沙发上,对我的明示恍若未闻。

我吸了一口气,干脆单刀直入:“对不起,龙先生,请回吧。”我直视他,微含讽刺地道,“我知道你时间宝贵,所以,不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我冷冷地又补了一句,“并且,我手头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不喜欢被陌生人打扰。”

我还在琢磨着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念及此处,心微微一沉。

他又是浅浅一笑,从沙发上起身,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我动也不动,牢牢钉在原地,看着他的影子在灯光下一点一点罩过来。

他停在我面前,抱起双臂,轻轻一笑:“可是俞桑筱,我似乎被你打扰了好一阵了呢!”

我偏过头去,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他不以为意,片刻之后,闲闲地道:“我听说今天晚上有流星雨。”他打量了一下窗外,又看了看表,“唔,正是欣赏的好时候。”说着,一把拉起我,穿过房间走到阳台上。

果然,我刚出房门,就看到一阵阵流星雨划破寂静的夜空,与人间灯饰交织成漫天星光的画面。

真的好美。

我几乎是有些贪婪地看着如斯美景,呼吸着如斯清新的空气。我的唇边泛起浅浅的笑。上次看流星雨是什么时候?五年前还是六年前?我已经记不清了。

唯一记得的,是身边那个人影。

我的心底,浅浅地一痛。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个声音响起:“俞桑筱。”我回眸,触到一个清淡无波的眼神,“现在,或许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他似笑非笑,“难得有片刻你不把浑身的刺都竖起来。”

我静默了片刻,抬头看他:“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是真心要娶我,你并不爱我,我也不爱你,相信我,我也从来没有处心积虑对你欲擒故纵过。”我一字一顿地道,“所以龙先生,如果你只是想玩一个惠而不费的游戏的话,对不起,你恐怕找错了人。”

“爱?”他偏过头轻轻一笑,“怎么到今天你还相信这世上会有真正的爱?我以为,经历了初恋的惨痛和失败,你已经清醒过来。”

我只是惊讶片刻,反而愈加冷静:“是,正因为我曾经经历过,所以没有资格重蹈覆辙。”我干涩地、略带疲惫地道,“我只知道,就算除了桑瞳,你还有大把机会可以选择,以你今天的名誉地位,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抑或什么动机,都没必要刻意跟一家小小杂志社里一个微不足道、才貌平庸的职员过不去。”

“龙先生,你不是范柳原,我也并非白流苏。”我看着他,“齐大非偶,你该比我明白。”

他半天没有动静,直到片刻之后,猝然逼近我,而后低头,居高临下地道:“俞桑筱,你是不是一直像现在这样,自以为很聪明?自以为可以把很多事情一一看透?”他的呼吸浅浅吹拂到我的脸上,他的声音不紧不慢,“你料定你亲爱的家人尤其是你父亲这些天一定会想方设法前来探听所以干脆玩失踪,是不是?你料定我有着不可告人的企图,是不是?所以,你躲了起来,一心盼望我改变主意撂开手,是不是?俞桑筱,你倒是够有种够有胆,你好像根本就不在乎一旦撕破了脸。我,抑或你的家人,包括你亲爱的堂姐,会找尽机会让你今后的日子不好过,是不是?”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对,他说的都对。

他远远比我聪明。

他仔仔细细在我脸上搜寻着什么,片刻之后,竟然笑了:“至于说到我的企图,既然你这么聪明,又何妨猜上一猜。”

我紧闭双唇不开口。

漫天的流星雨下,十五层楼的阳台上,我们就这么面对面僵持着。

片刻之后,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我们仍然面对面站着。

我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绝不肯开口。

对着他那么聪明狡诈的一个人,言多必失。

又过了很久,他眯起眼,我完全看不清他的眼神:“既然你总是一副当我如此不堪的模样,我何不干脆顺遂你的心意?”

我浑身一凛。

不枉我等了这么久,终于让我等到了。

我屏息以待。

他的双眸锁住我:“或许俞家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可是??”他的声音浅浅萦绕在我耳边,“你的朋友呢?乔楦,没有出众的才华,没有名牌大学的文凭,明月报社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记者而已,在现在这个失业率居高不下的社会,若是突然间丢了工作,或是一直找不到工作,想必没什么人会觉得奇怪,你说呢?”他伸出一只手,捏紧我的下巴,唇角微勾,“或许还有,那个被你辛苦供养在养老院里的,半身不遂跟你感情似乎还不错的安姨??”

我全身一震,狠狠挣脱开他的手,瞪着他,半天之后,冷冷而不屑地道:“龙先生,你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堪!无耻!卑鄙!”

他唇边的笑意不断扩大:“今天晚上,直到现在,你才值得我来这一趟。”他越笑越开心,“俞桑筱,你现在这副样子,就像一头虎视眈眈的小猎豹,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我。”

他慢慢敛起了笑容:“可是俞桑筱,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说完,他居然伸出手去,拿起沙发上的那个小背包,慢条斯理地打开,胸有成竹地取出一个什么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盒子,他用修长的手指慢慢打开,托到我眼前。

我定睛一看,完全愣住了。是那晚在一片混乱之中,他莫名套上我手指的戒指,悄悄潜离俞家的时候,我泄愤般随手一抛,直接扔到客厅沙发的某一个角落里,不知所踪。

如今,那枚钻戒正在我面前熠熠发光。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背包,再看向那枚戒指。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弯腰下来,慢条斯理地一寸一寸将戒指套上我的手指,而后站直身体:“记住,我龙斐陌送出去的东西??”他穿过我身边,淡淡地道,“从来都不会收回来。”

他阖上房门,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我颓然坐下。

竟然不是乔楦,竟然是桑枚,我最疼爱的小妹妹出卖我。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我索性搬了回去。

活了二十三年,我的生活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

我跟乔楦的屋子从此宾客盈门。

最先上门的是历来不管事的姑母跟母亲,而后是还有点怯生生的桑枚,叔叔婶婶也约好般几乎同一时间段到来。

众人的态度都有点尴尬,来了之后好长时间,都只顾谈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

来者是客,至于其他,我一概闭嘴,因此到最后,他们多半悻悻而去。

我发现,原来自己是一个骨子里极其冷血的人。

最后登场的是父亲。

父亲的神色有点不自然,我奉上了一杯热茶,退到一旁,垂首而立。父亲只是看了一眼,并不去喝那杯热气袅袅的茶,想是嫌茶叶太粗粝不合口味,我只当作不知。

片刻之后,他咳了一声,再咳了一声:“桑筱。”

我没有吭声。

他七弯八绕地向我大倒苦水:“桑筱你不知道现在的环境有多恶劣,市场不景气,俞氏这两年的营运状况一点儿都不好,有一些相当好的计划因为资金因素不得不搁浅??”我看着他,一身的皮尔?卡丹,腕上戴着OMEGA表,头发往后梳得油亮,略微发福的身材和因为经常夜间应酬而略显疲惫的模样。

我蓦然间觉得有点陌生。

他见我没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前两天龙氏集团的人来找我,愿意出面为我们担保向银行借贷,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这是个互惠互利的好提议,你说呢?”

他聪明地只字不提龙斐陌这个名字。

更只字不提先前他和全家卖力撮合龙斐陌和桑瞳的事。

我突然有些想笑,这就是我的父亲。

年轻的时候,家里全力栽培的是大伯父,他无所事事,靠母亲带过来的丰厚嫁妆还有俞家的余威在外吃喝玩乐。六年前伯父车祸身亡,他被迫推向前台,一开始还能靠伯父积下的家底风光一阵,这两年越发捉襟见肘,常常回来抱怨。

抱怨他人势利,抱怨运道不好,总之,他已经尽力。

可是就在半年前,我跑机场做采访,眼睁睁看见他揽着一个女人还有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从机场出口大包小包笑逐颜开地出来,想必这趟出国游收获颇丰。

他从来都只当旁人是傻子。

我蹙眉,忍耐着听他继续往下说,难得的和颜悦色:“是爸爸不好,过去对你关心得不够多??”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唇角微撇,“桑筱,这么小的房子怎么住得下去?我看,你还是??”

我看着他,心头涌上一阵空洞的悲哀。

这样的提议,先前来的姑母、母亲、叔叔婶婶全部吞吞吐吐表示过,原来,在家人眼里,我的二十三年,远远抵不上外人轻轻的一句话。

我不再理会他,只是漠然地转过身去。

不爱,所以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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