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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我是梅若棠。

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我没有父亲,或者说,我不能有父亲。这一点我到二十岁那年才真正明白。

从我记事时开始,就跟母亲一起住在唐人街上。我们生活得不好也不坏。从物质条件来看,我们虽非富裕,但至少不愁吃穿,母亲并不出去工作,但好像永远不会拮据,偶尔母亲会带着我出去吃上一顿,或是逛街买些我喜欢的东西。

母亲不大方,也不小气,不温柔,亦非怨妇,她很会自得其乐。从小到大,她待我并不亲密,我更像她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女儿。她和我谈论哲学文学艺术的时间,永远比谈心的时间要多。她喜欢绘画,消磨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时间远比做家务的时间要多。她平时生活节俭,但听老师说我有着惊人绘画天赋的时候,还是慷慨解囊,延聘名师教我绘画。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神情淡然,仿佛一项义务或者责任,而非天伦。

她从不浪费自己认为不应该浪费的时间、精力,还有情感。

包括我。

从十三四岁开始,我就知道她很美,即便已经有了我这么大的女儿,她的美依然惊人。其实她并不刻意保养,但完全当得起那句话:绝代风华。

虽然她从不在意四周倾慕的、艳羡的,或是嫉妒的目光和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

充其量只能算清秀的我,不及她万一,无论是外貌,还是那种对什么都无谓的态度。我小时候个子十分矮小,长相跟性格也不讨人喜欢,好在我们并无什么亲眷,我亦无须为此大伤脑筋。我曾经奇怪,母亲虽然身材匀停,但个子并不高,而我从十四岁那年起,就一天比一天蹿得高,我所有的衣服一季之后必定嫌短,所以母亲历来不会为我过多置办衣物,我期待她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欣喜,哪怕是带着浓浓抱怨的欣喜也好,但是,她仅仅淡淡说过几次:“你不能再长了。”她事不关己地道,“女孩子长得太高,不是好兆头。”

我一开始曾经为她的冷漠伤心过,后来时间长了,逐渐麻木。而所有母亲给予我的忧伤,都抵不上十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小雨,她是香港来的移民,父母开着一家洗衣店。她相貌平平,成绩中庸,但是她心甘情愿帮我做很多事,我习惯了她的相伴,习惯了她的温顺,习惯了跟她讲任何事,包括倾诉母女关系的疏淡。我跟她,比我跟母亲还要亲得多。

突然有一天,她开始躲着我。我发觉了,直截了当地问她,她嗫嚅半晌,终于开口:“我爸妈不让我跟你再在一起玩。”

我错愕:“为什么?”她父母是那种无根无基,对谁都无比谦卑的典型移民。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他们说你??”她涨红了脸,难以启齿的样子,最终还是讷讷地道,“是私生女。”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们说的那两个字是:野种。

那天,素来好强的我一路哭着回家。一直以来母亲只是简单告诉我父亲早就去世。我疑惑过,但她的冷漠叫我不敢探询下去。

回到家中,堂屋里站着一个剑拔弩张的妇人,她浓妆艳抹,表情夸张,正在破口大骂着什么,母亲端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穿着暗花旗袍,垂着头,静静喝着她最爱的花茶。她甚至连头都未曾稍抬。

我被那种诡异的气氛吓住,我悄悄站在一旁,听她骂着诸如“狐狸精”“不要脸”“勾引男人”之类的话,我的脸涨得通红,尴尬难堪无比。突然,她看到我,冲到我面前,一个字一个字,恶毒无比地道:“你这个野种!”

几乎是立刻,原本表情冷漠唇角略带轻蔑笑意地坐在一旁的母亲突然暴起,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下蹿到她面前,狠狠扬手,重重一巴掌掴过去:“回去管好你的丈夫再出来撒野!”她卸下平日的优雅,扬高声音,“顺便告诉他,尽快办好离婚手续,我可以考虑一下他苦苦哀求了两个月的那件事!”

打蛇打七寸。那个妇人先是惊愕,随即萎靡,最终掩面而出。

半晌,我回过神来,看着母亲,期期艾艾地问:“她??我到底??是不是??”

她回身看我,那种骇人的眼神我从来没看到过,她定定神,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挥手重重给了我一个巴掌:“从现在起,再敢提一个字,你给我试试!”

这是她第一次打我。她虽然待我冷淡,但从来不曾打过我。

我被她铁青的脸色唬住了。我退回自己的房间,一个晚上都没有出来吃饭,她也不理睬我。半夜时分,我饿得实在吃不消,悄悄出来找东西吃,听到她房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整整一夜。

第二天中午,她若无其事地来敲我的门:“若棠,牛津街今天减价百分之五十起,陪我去看看。”

我不声不响地陪她出门。

自此,我们心照不宣,再也不谈那个话题。因为我发现,原来她也有软弱的一面。

那一夜,我突然长大。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伦敦艺术大学,母亲很高兴,破天荒地为我在家里开派对庆祝。没过多久,她问我:“想不想回中国去玩玩?”

我正沉醉于大学生活带来的新鲜感中,自由无拘束的环境和氛围,无数新奇的派对和课余活动,越来越多的新朋友。进大学没多久,室友就告诉我:“他们都觉得你很美。”

我哑然失笑。老外的审美总是很奇特。就像后来在欧美走红的一个中国模特一样,在东西方得到的是两种迥然不同的评价。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句话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所以当母亲那么问的时候,我犹豫:“中国?”

那块陌生的土地,离我太遥远了。

她看看我,一贯的不由分说:“机票我已经订好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吧。”

我还是不甘心地道:“我住哪儿?”

她沉吟了片刻:“我有一个老朋友,我跟他联系一下,你就住他家吧。”她又想了想,“我还有一个远房侄女在国内,有空你也可以去看看她。”

我想,若干年后母亲必定极其后悔当初的那个决定。

一定。

我怏怏地上了飞机。我回到了中国。我住进了何舯坤家。

他们全家待我都很热情,何伯伯和何伯母很和蔼,何伯伯尤其喜欢我,专门给我布置了一间很舒适的客房,何伯母还请了假,陪我到处去玩,她对我的喜爱溢于言表,对所有人她都笑逐颜开地介绍:“我干女儿,漂亮吧?英国回来的高材生呢!”

我汗颜无比。

何家是名门望族,结识的人多,何伯母又喜欢带我出去应酬炫耀,自认普通的我,或许只是因为新鲜,竟然碰到许多追求者,其中以俞家二公子俞澄邦的追求最为直接。他天天整束整束地给我送玫瑰,几乎天天来找我。只是我看不上他,甚至鄙薄他。

一个婚约在身却想出墙的无聊男人而已,并且对于爱情婚姻,我基本悲观。

永恒也不过只是一瞬间。

所以对那些突如其来的热情邀约,我几乎全盘拒绝。

当然有例外。虽然我中文不太精通,但是我知道彬彬有礼跟敬而远之的区别。何伯伯的独子,医学院高材生何临甫,儒雅到了极点,也对我冷淡到了极点。除了必要的寒暄,他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每日都守在家里的书房,几乎不踏出一步。

何伯母对这个儿子极为宠溺,明知他态度不算好,仍为他开脱道:“临甫就是这样啦,书呆子,对女孩子一点儿也不热情,”她有几分自得地说,“都是女孩子主动来找他。”

是吗?我哼了一声,我偏偏不信这个邪。

他出了书房门,看见我,有点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绕过我便打算走开。我拦住他。我等了他足足两个时辰,岂肯放过这个机会。我几乎是有点挑衅地道:“我找你有事。”

他先是一愣,很长时间之后才问:“什么事?”

我直视他:“请问,我是不是你家的客人?”

他眉头微蹙,唇角微撇,语气平淡而微微不耐地道:“怎么了?”

我朝天翻翻白眼,跟他较劲:“你不知道什么叫作尽地主之谊吗?”

他仔细地看了看我,片刻之后,淡淡地道:“我以为我妈妈跟你的追求者已经够让你收获颇丰了。”他垂眸,“再说,我很忙。”

我涨红了脸,为他事不关己的态度和话语中似有若无的讽刺。我一时羞愤,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也不再看我,就这样唇边带着笑,轻松自在地从脸色绯红的我身边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那个时候被众人捧得已经有点忘乎所以的我,从未受到过如此冷遇。

我发誓,要再理他,我就是头猪!

可是,第二天,我便化身为一头如假包换的笨猪。

我跟何伯母报备过后,走出大门,准备出去闲逛,拐过一个角落,一个人静静立在那里看不远处的风景。

我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刚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那个声音轻轻扬起:“地主等了你很久。”

我有心装作听不见,却怎么也绷不住,只得笑了起来。我跑到他的身边,恨恨地戳了戳他:“怎么,不忙了吗?”

他微笑:“我是孝顺儿子,怕你去跟我妈告状。”

我白眼向天。什么烂理由。

不过,有他走在我身旁,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竟也轻轻荡漾了起来。

何临甫是个很闷的人。

何临甫是个很矜持的人。

何临甫是个不知道浪漫为何物的人。

何临甫,是我见过的最最奇怪的人。

他不懂时尚,不尚美学,不爱玩,永远钻在那堆厚厚的故纸堆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这个城市的了解还不如初来乍到的我。我们出去玩,我总比他更快地融入那种环境跟氛围。

他对我的自来熟不置可否。只是,他似乎并不排斥跟我一起出去玩。我们心照不宣地背着何伯伯何伯母,玩遍了当地的各大名胜。

迟钝若他,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我有点期待,有点失望,也有点如释重负。

毕竟,我的世界在伦敦。

我不可以期待没有未来的未来。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这里,离开了中国。直至我走的那天,何临甫依然如故。我有些怨恨。回伦敦后,他从来没有跟我联系过,一次也没有。

后来,我跟何伯母通电话的时候没有问起过他,我给何伯伯写信的时候也没有谈起过他。少女的自尊心总是微妙而又奇怪,我立志不要再理他。

而且,那个时候母亲身体不好,总是半夜咳个不停。我无暇分心。

半年后,我被同学叫了出来:“有人找。”

我不经意地放眼看过去,顿时惊呆。那个微微含笑站在一棵橡树下看我的人,竟然是何临甫。

他走了过来,一贯的平静,好像昨天才跟我见过面:“你好。”

我看了他一眼,突然间转身闷头就走。我讨厌他,不想看到他。

他几乎是立刻就拦到我面前:“我找你有事。”

我一愣,这句话怎么这么别扭,我不耐烦地问:“怎么了?”

他斜瞥我一眼,非常不客气地道:“你不知道什么叫作尽地主之谊吗?”

我愣了很长时间,突然间笑不可抑。

我捧着肚子笑了很长时间之后,伸出手去,恨恨地戳了戳他:“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就只惦记着这个,何临甫啊何临甫,你是羞也不羞?”还男子汉呢,心眼小得出奇。

他先是看着我笑,而后面色一端:“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联系?”

这可奇了。我翻翻白眼:“为什么要跟你联系?”

笨猪!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你招惹了我那么久,总得给我一个交代。”

我先是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才慢慢消化了他的意思,我又是害怕,又是困窘,又是羞愤,我跺跺脚,口不择言地道:“谁那么倒霉招惹你?”

我脸涨成猪肝色一路跑远。

跑回宿舍伏在被子里,很长时间后我才想起来,他在伦敦人生地不熟,而我就这样把他丢下了。

我急急返身去找他,可是,那株橡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我怏怏地回来,一路还在琢磨,他到底来干吗呢?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只是玩笑吗?何临甫,千里迢迢来开玩笑?

我不敢往下想,但是,心里竟然有点甜蜜蜜的。

好几天都没有何临甫的任何消息。他仿佛只是气泡,稍纵即逝。

只是后来想起来,我才发觉,原来世间的任何事,冥冥中都有预兆。

周末,母亲开着那辆小March来接我。我一上车,她就告诉我:“何伯伯来伦敦了,请我们去吃饭。”

我蒙了一下:“哪个何伯伯?”

她白了我一眼:“‘哪个何伯伯?’亏你还去人家家里住过一个月呢,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吗?”

我不吭声。我有心病。我突然发现今天的妈妈特别漂亮。她穿着平素极少穿的暗紫色纯手工珠绣真丝旗袍。在我印象中,她是极少数个子并不十分高挑,却能把旗袍穿得风情万种的女人。

我一时冲口而出:“妈,你今天真漂亮。”

她若有所思,仿佛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到了一个岔路口,她熟练地打方向盘向右拐,几乎是同时,她开口:“你上次回去,他们??待你怎么样?”

我一愣。以前每次我无意中提到的时候,她总是很不耐烦地岔开,再加上我一直在生何临甫的气,我们仿佛一直没有聊过这样的话题。我点点头:“很好。”

她没作声。片刻之后,她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地问:“何伯母,是什么样子?”

我想了想:“很贤惠。”论外貌,不算很出色,跟风度翩翩个子修长的何伯父比,有点不太般配。

我深为自己这种肤浅的想法惭愧,毕竟她待我极好。

母亲仍然不作声,也不再追问下去。车很快到了。我向外一看,何伯伯早已等在门口。他一看见我,含笑道:“若棠,你这个坏丫头,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跟我联系啦。”

他十分亲热地揽着我向里走去,母亲走在一旁。

我回答着何伯伯一句接一句的问话,心里却忐忑不安。果然,一踏进那个小包间,我就看到一道同样修长的身影,浅笑着站了起来。母亲显然有点意外,看向何伯伯,他笑着介绍:“我儿子。”他转向何临甫,“叫梅阿姨。”

母亲很是锐利地打量了何临甫一会儿:“你儿子很像你年轻时。”

何伯伯有几分骄傲地道:“他是个书呆子,光知道念书,又太矜持,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带个媳妇回来。”

母亲淡淡一笑。何临甫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我瞪了他一眼,转头看着窗外。整顿饭吃下来,我的头就没正对着他过。

我就是个小气鬼,怎样?

他后来对我说:“你不晓得我有多担心你得偏头痛。”

被我猛殴一顿。

事实上,当天在何伯伯说出那句“临甫大学毕业想继续深造,选来选去,这里的师资啊条件啊环境啊各方面都不错,所以我送他过来,顺便跟他一道看看”的时候,我已经有这样的冲动。

搞了半天,我就是一顺便。还亏我亦喜亦忧了那么多天。

我不看他,眼角余光也不扫他。

当天晚上,我听到母亲的咳嗽声从客厅方向传来,我留心了一下,她坐在壁炉前,仿佛一夜没睡。

我下车,对着车上那个人礼貌地道:“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的同班同学,金发碧眼、脸上略有雀斑的亨利,满脸堆笑地道:“克里斯蒂娜,周末在我家有个派对,来参加好不好?”

我也报之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抱歉,周末是家父忌日。”

对这个洋鬼子,怎样都不过分。谁叫他是八国联军的后代。

他的祖辈千方百计地掠夺中国文物,他处心积虑地搜集中国女友。

一样的寡廉鲜耻。

他有点不甘心,然而还是维持着难得的风度:“下次一定要来。”他朝我挥手,加重语气,“一定!”

我点头,一本正经地道:“一定??”才怪!

清冽的空气中,我脚下略显漂浮地朝前走去。今天是美术与设计老师,严苛出奇的菲利浦老太太大发善心的一天,居然在学年考试中给了全班同学“B+”的平均分。她还破例给了我“A+”的最高分。大家提议去狂欢,我没有异议。只是,以往我严守着母亲不得喝酒的禁令,而今天,我喝了满满两瓶香槟,算是微醺。

我又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到那棵橡树下,我打量了一眼,嗯,树身还是那么挺拔,叶冠还是那么风姿秀美,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我脱下鞋子猛地往后一甩,光脚就朝树身狠狠踹去。

我没有踹中。想想不解恨,我满地找鞋。

NND,我就不相信,今天我打不到它!

一直以来,在我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在母亲面前沉默寡言循规蹈矩的我,另一个则肆意骄横,任性妄为。

我找了一圈,又慢腾腾转了两圈,都没有发现鞋的影子。我摇摇头,确信自己没有练过佛山无影脚。奇怪,我的鞋咧?

突然,一只手猝不及防地在我眼前放大:“找这个吗?”我吓得连忙跳开,却接触到一双含笑的眸子,手上拎着的,正是我那只失踪的鞋。

他摇摇头,蹲下身来:“不会喝酒何必硬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自然地替我把那只鞋穿好,几乎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幕弄得迷惑起来。

他站起身,浅浅一笑:“坏脾气的小孩。”他另一只手伸到我面前,一个小盒子顺势轻轻展开:“还想扔的话,不妨试试这个?”

一张薄得晶莹剔透的精致瓷盘,形状宛如一颗心,而它的上面,竟然镌刻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我是学画的,一眼看出那是纯手工雕制,手法不算纯熟。

可是??

我心中的欢喜如同气泡般一串串轻轻漾起,我慢慢屏息,生怕气泡破碎般,正待伸出手去,却偏偏昂起了头:“不要。”我瞄瞄它,口是心非,简单地道,“丑。”

他唇边的笑缓缓荡开:“若棠,你在生我的气。”

我咬唇。是,我在生他的气。我更生气的是,自己竟然会让他知道我在生他的气。

我扭过头,拔脚就要走。刚走两步,我听到轻轻的一声“若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他的脸隐在如烟般的月光中,缓缓走过来:“我学了很久。”

他垂眸,不再言语。

我一愣。他的意思,他的意思??

我心中的气泡不可抑制地越来越大,越来越饱满。我盯着他,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的手竟然紧紧地攥着。

我叹了一口气。何伯伯若是想要儿子在异国他乡觅得良媳,以他这般保守闷骚的姿态,怕是不容易吧。

唉,算了??

我知道自己的模样一定很不矜持,可是那一瞬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道:“不如??”他倏地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握紧双手,脸上有点发烧地嗫嚅着,“不如我勉强下??”

他唇边的笑纹该死地又慢慢荡漾开来:“你要勉强些什么?”

我又羞又窘,语无伦次地道:“我??我是看你手艺那么差??想??想教你画画??”

他俯下身:“唔,还有呢?”

我还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脸在我眼前慢慢放大。不知过了多久,我心底轻叹一声,缓缓地,同样倾身向前。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自始至终,淡淡萦绕——

梅若棠啊梅若棠,早知道你逃不掉。

从那一天,从那个庭院深深的夕阳下,从看到他修长隽挺的剪影,从看到他似有若无的微笑着说“你好,我是何临甫”开始。

很久很久,他抬头问:“为什么不答应他?”

我撇嘴:“我有洁癖。”历史污点,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摇头,笑:“若棠,你总是让我意外。”

我翻了翻白眼:“彼此彼此。”我皮笑肉不笑地道,“又是顺便来看我?”我哼了一下,还顺便来占我的便宜。

他笑得有些无奈:“你希望我在不知道有没有希望的情况下,把心底的企图渲染得人尽皆知吗?”他喟叹道,“千山万水,我毕竟来了。”

说得好像多么的不情愿。我再翻翻白眼,凉凉地道:“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酸得倒牙,“反正那里还有一箩筐的女孩子愿意等你。”

他一本正经地点头。我气急。

他还是极其正经地道:“我妈妈托人帮我介绍了好几个,才貌都是很好的。”

我气得脸越涨越红。哪有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人!

突然,他一把拥住我:“可是,偏偏有一个经常被假乞丐骗得滴溜溜转,生起气来脸红得像烂苹果,没事就喜欢在我面前东晃西晃,聪明脸孔笨肚肠的野丫头,大咧咧地跑到我心里,一赖不肯走。”他附到我耳畔,低低地道,“你说,怎么办?”

他非要把话说得那么别扭吗?可恶,连带着我也跟着别扭起来:“我??我??”

他仍然拥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轻轻地唤:“若棠,若棠,若棠??”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叫过我。

我发现,原来我跟何临甫竟然有着许多共同点。

我们都是左撇子,除了写字,不擅右手。

我们的右颈里都有一粒小小的梅花痣。

我们都有一个坏毛病,喝汤永远剩一口,就剩一口。

还有,我喜欢甜食,热衷漫画,爱看武侠剧,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伦敦大学医学硕士何临甫,居然跟我这个小女子相比,亦是不遑多让。

一日午后,我趴在他面前,懒洋洋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到某一页,把那个什么人体构造图翻来覆去研究了无数遍之后,笑眯眯地道:“何先生,我确认了一件事。”他很感兴趣地扬起眉来:“哦?”我点了点那张纸:“我是这个,然后,”我小小比画了一下,“你是这个。”

他的脸色很认真:“为什么?”

我耸耸肩:“谁叫你处处抄袭我的习惯。”

他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样:“我比你大,谁抄袭谁?”他斜睨了那张纸一眼,有些嫌弃地用指头点点那根瘦骨嶙峋的肋骨,“我有哪一点像它?”

我一本正经地道:“气质。”

他摇头叹气,摇了又摇,叹了又叹,我瞪他:“老人家高寿几何?”这么心事重重沧桑满腹?

他几乎是满眼带笑地把我拉到身边:“若棠,你是一直这么调皮,还是,在遇到我之后?”他笑得眼睛几乎也看不见,“看来,我以一己之牺牲造福了很多人。”

我继续瞪他,瞪着瞪着,再也撑不住,伏在他胸前,陪他一起笑。

慵懒的阳光下,我们一直笑一直笑,笑到夕阳西下,笑到浑然忘我。

那个下午,我们透支了这辈子所有的快乐。

没过多久,临甫提出要跟我正式订婚:“我们去跟伯母挑明好不好?”

他来过家里几次,当然,在母亲面前,他跟我永远保持着间隔三人以上的距离。我撇嘴,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揭穿他的真面目。

他看上去有点忐忑:“伯母会怎么说?”他向来是乖宝宝兼优等生,见惯了众人的追捧跟褒奖,总觉得母亲对他的态度有些疏淡。我曾笑他:“我妈一向就那样。”对我不也如此?

他还是有些忐忑地握住我的手:“若棠,我从没向人求过婚。”

这、这、这是什么话?我几乎晕倒,好像我求过似的。没办法,谁叫我喜欢上一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我只有安慰他:“没关系,我妈不会为难你的。”其实,我心里比他更没底。第一次交男朋友,第一次向母亲摊牌,我完全不知道母亲会有怎样的反应。不过我随即安慰自己,何伯伯不是母亲的朋友吗?

临甫进了书房。我心头如同小鹿狂撞,坐立不安地在外面等待。

没过多久,他出来了,我细细观察他,脸色看上去似乎很正常。我偷偷跟着他溜出来,他牵着我的手,走到人稍少的一个街角,转过身来:“你猜。”

我屏息。

他慢慢展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炫目微笑:“伯母说,让我回去征求爸爸的意见。”

我愣了半天,才慢慢消化他的意思。

他盯着我,缓缓地道:“若棠,等我。”

我低头,眼角竟然不争气地有点湿了。

临甫回去十天了。

临甫回去半个月了。

临甫回去一个月了。

??

他回去了,一直杳无音信。

在这期间,母亲一病不起。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母亲早已罹患肺癌,在我上次回中国以前。

怪不得她总是精神不济,怪不得她总是夜夜咳嗽。我送她入院,天天去陪伴她。

然而短短几天,她的美艳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一下子老了十岁都不止。

她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比以往更沉默。她那双依然美丽,却空洞无比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时不时心生寒意。她完全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她明明全身剧痛,却从头到尾一声也不吭。如果说以前她是寡言,那么,她现在就是完完全全的漠视。

漠视所有的一切。

我做不到。一方面担心她的病情,另外一方面,临甫,我牵挂着他,可是,他怎么还不回来?

一直一直,都不回来。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我已经心力交瘁。

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她开始咯血,一口接着一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般。

大夫对我说:“把她接回去,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

我把她接了回来。我日日陪着她。

她很厌倦,皱眉道:“你怎么还不去上课?”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回答她。她又皱眉,不耐烦地道:“这么大一个女孩了,也不知道打扮打扮,成天衬衫牛仔裤的。”她从床上半支起身,“去把那个箱子提过来。”

她打开那个超大的、印象中我从来没见过的箱子。我几乎惊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精致的衣服,从晚装到旗袍,从休闲服到职业装,应有尽有,样式独特而别致。她凝视着,很久之后,随意拈起一件浅藕色旗袍:“来试试。”她今天的精神似乎出奇的好。

我意兴阑珊地穿上,她打量着我,难得地微笑了一下:“你个子高,身材又好,很合适。”我默然。

她仰头看向天花板,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她的眼底缓缓渗出了一滴眼泪。

我抑制住心底的丝丝酸涩,小心翼翼地唤:“妈??”

她睁眼看我,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过了很久很久,才道:“傻丫头,以后,你要受苦了。”她眼中的泪越蓄越多,最终滴滴坠落,“若棠,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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