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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北斗阑干南斗斜


终于等到毕业论文答辩。毕业论文中,我研究陶渊明的田园诗,乔楦研究苏东坡的豪放词。系主任王老先生兴之所至,在论文研究范围之外,拿苏东坡去杭州赴任途中应金山住持佛印之邀夜游金山大做文章,想要为难平素桀骜不驯的她,没想到乔楦滔滔不绝,从苏东坡一生十一次到达镇江金山寺谈起,一路巴拉巴拉侃下来,居然从“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考证出苏东坡遇上了UFO,惊得王老先生目瞪口呆,两手向前伸,一点一点地,点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临了,乔楦居然看看表:“二十分钟到了,谢谢老师!”麻溜儿一股脑儿收拾好东西,潇洒下台。

气得老夫子吹胡子瞪眼睛。

我忍俊不禁。

至于我,好在有方叔叔坐镇暗中提点我,也好在诸位老师给面子,中规中矩,没有出什么岔子。

很快顺利毕业。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乔楦居然好巧不巧地跟贞子先生找到了同一家报社,鉴于如今在任何一个城市定居都大不容易,她也只好忍气吞声地甘为五斗米折腰,但还是由于心情不爽经常跟我嘀嘀咕咕的。

我已经退掉了原先租的房子,跟乔楦搬到了一起,两室一厅,房租均摊。离开俞家的时候,我把所有的信用卡放在了房间的梳妆台上。

以后,我要完全靠自己了。

我每周都定期去看安姨,陪她聊聊天,解解闷。

那晚以后,我彻彻底底跟龙家兄弟划清了界线,对偶尔前来寻访的龙斐阁也从此避之不及一概不见。我只是普通得近乎平庸的一介世俗之人,在红尘中摸爬打滚,有一个乔楦这样大大咧咧、有点拜金又仗义的朋友,有刚刚够用的金钱,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已经算是上天厚待我了。

而且,虽然失去了一段情,但我还没对爱情完全绝望。因此,我渴望能出现一个平凡善良的男孩子来关心我,爱我,呵护我,和我一起面对一切。

至于那个危险的男人,我惹不起。我相信,他也只是闲极无聊一时起意。这种逢场作戏的纨绔子弟,我平日里听得见得太多了。

欲擒故纵?

我看他才是拿感情当游戏,拿寂寞当遮羞布,拿时间作无谓的消遣。

权当噩梦一场。

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吧,总不能回去再咬它。

只是,我心里一直愤愤。

一毕业,我就顺利转为《临风》杂志社的正式员工。黄晓慧也成了我正式的顶头上司。好在那次之后,黄晓慧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观。

只不过,杂志社规模不算大,所以几乎一个人要干两三个人的活儿,每次回到家,我都累得像只落水狗,完全不想说话。

所以这个艰辛的任务,几乎全部落在了精力充沛的乔楦身上。

这天我回去,从一踏进家门开始,她就候在门口迎接我,我受宠若惊地看着她从我肩头摘下挎包,拍拍灰,归置好,再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俞桑筱同志,累点不要怕,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在我进去换衣服的时候,她仍然语重心长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年轻人就是要沉住气,无论做什么千万不要有畏难情绪,要知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你看看,光明永远就在正前方??”

晚饭都吃过了,她还一直滔滔不绝吐沫横飞地对我进行革命主义教育。

一副万里长征前革命首长总动员的架势。

我无奈,避之不及,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颗药吃错了,直到晚上贞子先生来电,从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中,我才了解到大概。原来,他们报社最近要组一批财经名人稿,但老总别出心裁地搞什么内部采访竞赛,在社内先小组模拟,优胜劣汰,胜者出击,务求一击即中,扬名立万。

巧的是乔楦跟贞子先生宁浩双双入选,不巧的是两人刚好站在天平的两端,更不巧的是,赢的是乔楦所在的这组。

怪不得这么有精神。我叹口气,这么多年下来,也不觉得无聊。

放下电话,乔楦挥了挥拳头,赌咒发誓了几句,回过神来后,腆着脸凑到我身边:“桑筱,求你件事。”

我睨了她一眼:“跟这次采访有关?”上次已经托友铂帮她胡乱应付了一份采访,她还真是不知足。

她拼命点头:“我已经跟我们那组的人夸下了海口,桑筱,”她哗啦啦展开一份公司宣传册模样的东西,翻到第一页,语重心长地道,“这次,我全都靠你了!”

我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凉气。

上面那个坐在椅子上目视前方,只在唇角隐着一抹几不可察的微笑的男人,竟然是我目前恨之入骨避如蛇蝎的龙斐陌。

我深吸一口气,皱了皱眉,道:“乔楦,恐怕这次我帮不了你。”

人绝不能两次栽倒在同一条河流。

而且,还是条深不见底的暗流!

再说,上次如果不是因为她,我又怎会那么倒霉!

她大惑不解:“怎么会?开玩笑,你不是跟他弟弟很熟吗?只要跟他打个招呼,顺便套点资料出来,我们可以少走多少弯路啊,”她摇晃着我,不屈不挠地道,“桑筱,听说他从来不随便接受采访的,拜托拜托啦,关系到我的年终奖啦??”

我耐心地听她说完,而后轻轻拨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不去看她失望的神色,平静而坚决地道:“抱歉乔楦,这次,我真的帮不了你。”

我们杂志社是出了名的阴盛阳衰,通常这样的环境会造就一群资深媒婆。不仅社里跟我差不多年份进来的几个青年才俊她们虎视眈眈,就连我也捎带着被他们瞄上了。

“桑筱,来来来,我跟你说,这个男孩子是我邻居的儿子,长相和工作单位都是一流的,人品也好得不得了,就是个子稍微矮了那么一点儿??”

是,只比潘长江略高。

“桑筱,我认识一个非常不错的男孩子,其他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内向不爱说话。”

内向到无论你跟他说什么他都茫然以对,并局促不已。

“桑筱,你看,高总自己开了家公司,有房有车,条件多么优越,再说了,年纪大是大了点,小三十了,可男人也就到了这个岁数才知道收心,知道心疼女朋友不是?”

这位高先生定是情史丰富多彩,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那种,说不得以后隔三岔五还要津津有味地从记忆箱中翻出来晒晒太阳。

以上是乔楦听了我转述的媒人之词,抽丝剥茧条分缕析之后,郑重得出的结论。

我大笑,并没在意。

只是我没想到,友铂同样会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一天,他打我手机:“桑筱,好久不见,晚上出来我请你吃饭。”

我欣然应允。

他挑的是一家法国餐厅,直到现场,我才知道被他给卖了。他旁边坐着一位戴着无框眼镜,肤色白皙,看上去温文和善且一直微笑的,约莫二十六七岁的男子。友铂向我开门见山地介绍:“关牧,我们俞氏刚挖来的法律顾问。”他指了指我,“呶,我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妹妹,俞桑筱。”

又装模作样地寒暄了几句,他就直接闪人。

我颇有几分尴尬,好在关牧是个很会调节气氛的人,也比乍看上去要幽默风趣得多,总在没话题的时候,不经意地挑起下一个话头。

第一次见面就在这样的平平淡淡中度过。

自此之后,关牧会不时约我出来见个面,吃顿饭,喝个茶什么的。友铂对他赞不绝口:“桑筱,人家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哥可是好好给你把过关了,你自己也要加油。”

我想,他还在为当初何言青的事感到愧疚。

关牧看上去个性温文,也很会照顾女孩子,偶尔还会有些兴之所至的小小顽皮和令人捉摸不透的跳脱。他偶尔会跟我说起当年,在家人安排下,他飞去美国念大学,原先念的商科,后来发现对法律更感兴趣,遂转去学法律,一路下来,也算一帆风顺。只是,他那个留在国内的美丽的初恋女友,却由于时间空间的隔阻,跟他渐行渐远,直至最后完全断了音信,和平分手。

最终他笑笑:“十几岁的时候,总觉得最美好的东西永远在前面等着你去争取,所以没有耐心留在原地,可是时间一长你就会明白,上天给了你一些,注定会从你手中夺走另外一些。”他坐在夜风中的街边长椅上,淡淡地道,“所以说,这个世上,没有永恒。”

我默然。

是,这世上,没有永恒,唯有怀念。

他看着我,突然间就笑了:“桑筱,知道吗,第一次看到你,我有些意外。”我也笑了一下:“为什么?”他若有所思地道:“原先我以为会看见另一个俞小姐,精明强干语速飞快思维敏捷,全身上下的名牌,精致得无懈可击,可是,你不是。”他浅浅一笑,朝我眨眨眼,“我很高兴你不是。”他一本正经地道,“否则我有一种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陷入工作中爬不出来的极度恐惧。”

我笑笑。

我发现关牧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

不经意中,我们继续下一个话题,再下一个。自始至终,我们对视微笑,但是,从未开怀大笑。

他跟我谈起在律师楼实习的时候曾经接过的案子:“丈夫有了钱,在外面有人,对她冷漠得形同陌路,我劝她协议离婚,争取些比较实际的利益。她坚决不肯,宁死也要守着一个形同虚设的家。理由竟然是,”他摇头,暗含讽刺地道,“还爱着他。”

我接口:“其实,人人心知肚明,她只是不甘心自己的青春年华全托付出去,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因为不甘心,所以不放手。”我淡淡地道,“其实,她明明知道,到了最后,忍无可忍,绝情男人最想说的一个字就是——滚。”

他看着我,神情中掩饰不住的惊诧,还有些捉摸不透的研判。

我也看向他,坦白地道:“三年前,我莫名其妙被初恋男友三振出局。时至今日,我还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我唇角微弯,“就连体重,都增加了五六斤。”

他颔首,轻轻一笑。

有的时候,我也跟他谈起杂志社里的种种杂事,开心的,不开心的。同事之间有形无形的倾轧,职场没有真正的友谊,无法改变,只能适应。

其实,我跟关牧都十分清楚,我们已经过了那种年少轻狂的青涩时光,也完全不复跌一跤爬起来拍拍尘土就走的潇洒。所以或许暂时安全停驻在这个恋人未满的朋友状态,对我们两个人,都是不错的选择。

明天,是个十分遥远的字眼。

圣诞夜,乔楦跟关牧都邀我吃饭,我们三个孤家寡人索性凑在一起,浩浩荡荡去吃一顿名副其实的圣诞大餐。正当乔楦跟我持着刀叉一场混战抢吃鹅肝的时候,我听到关牧扬起手叫了一声:“斐陌。”

我下意识抬头。

不远处,一男一女面朝我们的方向站着,男的贵气逼人丰神俊逸,女的风姿嫣然巧笑倩兮。是龙斐陌和当初在泰国餐馆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关牧站了起来,朝着走过来的龙斐陌就是轻轻一拳:“刚才看着你走过去的时候就觉得像你,怎么,今天还忙公事?”龙斐陌唇角微弯:“客户就是上帝。”他也回关牧一拳,“哪像老同学你这么逍遥自在。”他将身旁的女伴介绍给我们,“我的特助,秦衫。”

秦衫落落大方地朝我们点头。我礼貌回应,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当初在俞家,桑瞳不在的时候,我听伯母跟父亲他们说过几次,龙斐陌从美国带回来的、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年轻貌美,聪明能干。那么多闲言碎语中,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铿锵有力的一句话:“你想想,谁能比得过我们家桑瞳!”

其实依我看,倒也未必。

眼前的这位秦小姐,其实也是上上乘的人才。

但奇怪的是,向来迷俊男美女迷得要死的乔楦居然恍若不见埋头猛吃,如果不是我实在看不过眼轻轻踢她一脚,她的头都快埋到盘子里去了。

关牧指了指我:“斐陌,给你介绍一下,俞??”此刻的龙斐陌已经坐下,截断他的话:“不必,我跟斐阁认识俞家二小姐,恐怕比你要早??得多,”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悠然问道,“俞小姐,你说是不是?”

我恨恨,手中刀叉恨不能直飞过去。可眼看一桌人都看着我,表面功夫总还是要敷衍,于是我勉强一笑:“是啊,龙先生是我们家的贵客。”

关牧似有所悟,想来他也知道,俞家大小姐最近一段时间跟龙先生走得颇近。他再指向埋着头的乔楦:“桑筱,你来介绍吧。”

我看向依然埋头的乔楦:“这位是??”

话刚说半截,对面那个人就不动声色地打断我:“这位大概也不用介绍,俞小姐最要好的朋友,明月报社的记者,”龙斐陌先是瞥了我一眼,再看看乔楦,“乔小姐,过两天,你把上次采访的整理稿给我秘书过一下目就可以了。”

乔楦略带尴尬地点头:“谢谢龙先生。”紧接着,冲我心虚地笑着。

我狠狠瞪她,死丫头,居然打着我的旗号,跟我玩阳奉阴违那一套!

龙斐陌又开口了:“据说关大律师业务繁忙,一向是以小时计费的,怎么这么有闲心出来享受?”他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问,“还是约会?”

关牧看了我一眼:“怎么,我这个单身汉就不能佳人有约吗?”他半开玩笑地朝龙斐陌举了举杯,“谁有你龙总裁那么好的福气??”他朝我挤挤眼,“你可不知道,我这位曾经的老同学,从美国到中国,向来不缺佳人常伴在侧。”

我微微一笑,礼貌地回应:“是吗?”

实则腹诽,他佳人贱人哪怕盲人在侧,关我P事。

果然,就听到对面那个人接口:“关大律师,察貌鉴色可是你的职业本能,旁人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又何必孜孜不倦一直拿出来讲?”

两个人就此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调侃起来,看得出来彼此交情很是不错。

我毫无兴趣,于是转过脸来看向坐在我身旁一直含着笑的秦衫。不得不承认,龙斐陌身边的女孩子纵使称不上绝色,也绝对可算上等姿色。眼前的这个秦衫,脱了外面穿的大衣后,紫色V领羊绒衫,紫色及膝裙,耳上缀着小小的紫色镶钻耳钉,更衬得肤白胜雪,眉宇间透出聪慧,眼波流转处,宛如一支半开的紫色睡莲。

再加上言语谈吐进退有度,丝毫不比桑瞳逊色。

乔楦早就跟她聊得热火朝天了。只听到她唧唧呱呱十分兴奋地道:“那次龙斐阁过生日,我见过你的。”秦衫略带矜持地道:“哦,斐陌让我过去帮帮忙。”

乔楦脱口而出一句几乎不经大脑的话:“啊,你们很熟吗?”秦衫浅浅一笑,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煞是好看,她蛾眉微挑:“是啊,我跟斐陌还有斐阁在美国的时候就认识,到现在已经有十多年了吧。”

接着,她转过脸来,礼貌地朝我点点头,眼中掠过淡淡的笑意:“斐阁有阵子经常跟我提起你,”她一边回想一边莞尔,“他说,你是一个很认真负责,又很有??嗯,很有个性的老师。”

个性?这小子还真会口下留情,我想他真正的意思应该是霸道凶狠又毫不通融吧。嘿嘿,我在心底不怀好意地笑,若不是我以前隔三岔五跟他秀几招四川变脸绝技,发下大沓大沓的作业吼着他赶紧交,他后来怎么会进步那么快,前几天还给我发短信说已经找了所大学开始跟班试读了呢。

说实在的,我不做老师,还真有点浪费天赋。

关牧耳朵灵,立刻转过头来:“怎么,桑筱你还给斐阁做过家教?”他朝我竖起大拇指,又摸了摸下巴,瞅着龙斐陌,“话说你们龙家撵走的老师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吧?桑筱也是这么被你们一勺子直接炒掉的?”

龙斐陌微微一笑:“岂敢。俞小姐是斐阁当初亲自请回来的。只不过——”他唇角一撇,“俞小姐一心请辞,我们自然不能拦着她的大好前程。”他朝我微微一笑,“是不是,俞桑筱?”

我不语。

我有自知之明,绝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关牧倒是兴致勃勃,朝我一边挑眉一边挤眼:“倒真是愿闻其详,桑筱,改天听你慢慢聊。”他回身跟龙斐陌碰杯,爽朗提议道,“斐陌,回国这么长时间了,难得遇到,一会儿找个地方喝两杯如何?”龙斐陌颔首:“悉听尊便。”他瞥了我跟乔楦一眼,“不过??”

关牧爽朗地笑:“护花使者的重大使命自然不敢忘,我先送两位女士回去,回头我们再聚,怎么样?”

众人都笑了。

就在我跟乔楦站起来,要跟随关牧一同出去的同时,龙斐陌唤他:“关牧。”他姿态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含笑看着我们,不经意般抚了抚唇,“当心,花是有刺的。”

坐上车后,我开始后悔。

有刺?我心中冷哼了一声。我倒是极端懊恼当初没有干脆利落地操起一把锋利的峨嵋钢刺,一举歼灭这个可恶的登徒子。

而且,居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话里话外如此肆无忌惮!

回到家,乔楦刚脱下鞋,就抄起客厅里的餐巾纸盒,冲进房看韩剧去了。她把房门关得死死的,应该还是有点怕我跟她算账。

我摇了摇头,到厨房泡了一壶酽酽的普洱茶,在客厅的沙发上窝了下来。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夹雪,纷纷扬扬的,映在昏黄的街灯下,显得那么不真实。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里我最喜欢的句子。

记得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跟我一样喜欢。

我一直看着窗外。

记得,是件奢侈的事。

我随手打开CD,一个极具震撼力又不失柔情的声音响起:

死了都要爱

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宇宙毁灭心还在

穷途末路都要爱

不极度浪漫不痛快

发会雪白土会掩埋

思念不腐坏

??

这是乔楦最喜欢的歌之一,每天都要放它一两遍。我按下反复播放键,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点冷,我睁开眼,关了CD,几乎是同时,手机提示有短信。

我拿起来一看,是关牧的,一贯有礼貌的口吻,但却不无试探:“桑筱,冒昧问一句,你跟斐陌很熟吗?”

我愣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回复:“不熟,也就见过几次面而已。”

手机寂然无声了很长时间,直到十分钟之后,正当我准备起身去洗漱的时候,“嘀嘀”声才又响起。还是关牧,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桑筱,不要试图低估一个律师的智商和直觉。”旁边还挂了一串笑脸符号。

我蹙眉,说什么呢,难得他这么风趣兼八卦,别是喝高了吧。于是,我按键:“岂敢。”

两分钟之后滴滴声响起:“你知道龙斐陌一直以来的外号叫什么吗?”

才过了两三秒钟,嘀嘀声又一次响起:“Hunter。”

这一次,我没有回复。

乔楦说得对,从事媒体行业,无论报社也好,杂志社也好,就算是电视台,没一个不是拿女人当男人,拿男人当牲口使唤。

再加上我们杂志社的老总是只刚爬上岸的大海龟,从美国学回来一套新鲜出炉的资本家剥削劳动人民的先进经验,搞得我们脑子里要时时刻刻上紧发条,就怕一不留神让他破费请喝咖啡。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老人家三十六岁了,仍是黄金单身汉一名,没有家庭的羁绊,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保持神采奕奕。

所以一日,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但突然想起还有一份明天要交的急件落在了办公室里,于是立刻跳下公车,回转社里去取。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更何况,尽管要求严苛,老总给出的俸禄还是十分诱人的。

冲出电梯,正要跨进办公室,就听到里面有隐隐的说话声。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就看到门突然打开了,老总脸色阴郁地走了出来。

我连忙低头,闪避到一旁。他没有注意到我,径自向电梯方向走去。

我朝里看去,我看到一个背影,伏在桌上,隐隐在抖动着。

是黄晓慧。

我站在门口,又是一阵踌躇,正在此时,我听到细细的痛楚难当的呻吟声。我跑了进去:“怎么了,你没事吧?”

黄晓慧用手捂住腹部,抬头一看是我,有点诧异:“怎么是你?”她的眼里还是有薄薄的泪痕,说话也有气无力。

我假装没注意到她的异常,指了指自己的办公桌:“落了份资料在这儿,回来拿。”“哦。”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右手紧紧顶住腹部。我下意识地开口:“你是不是胃痛?”她闭上眼,“嗯”了一声。

我走到自己的桌边,飞快打开抽屉,拿出暖手袋,灌上热水,再找出瓶胃药,倒了一粒,再倒了杯水,走到黄晓慧面前:“吃吧。”原本是我为安姨买的,她有多年的老胃病,打算过两天给她送去,没想到,倒先派上用场了。

黄晓慧吃了药,接过热水袋,过了半天,看向我:“谢谢你。”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她仿佛好多了,脸色也逐步恢复正常,转过身来打量我。

我穿着普普通通的深驼色长羽绒衣,围着安姨为我织的围巾,因为一路气喘吁吁跑回来,头发应该还有点蓬乱。她口气淡淡地问:“你听到了多少?”

我顺手整理着桌上的稿件资料,抬起头来朝她笑了笑:“我来的时候,孟总刚出门。我什么也没听到。”

她一直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之后皱眉:“以后就不要叫我黄老师了,叫我黄晓慧吧,愿意的话,”她朝我眨眨眼,“可以叫我晓慧姐。”

我从善如流:“好。”

我没有忽略她眼中自始至终的淡淡忧伤。

桑枚放寒假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我要求,来我这儿玩。

我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桑枚跟乔楦一面坐在客厅里大啖零食,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这会儿正对着《Sweet  Spy》里的混血帅哥大发花痴。我摇了摇头,这两个人的心理年龄还真是相差无几,怪不得会一见如故。

吃饭的时候,桑枚问我:“二姐,你有好久没回去了吧?”我点点头,没吭声。自从我搬出俞家,大半年了,从未回去过。

桑枚又问:“就快过年了呢,到时候你总该回去了吧?”她觑了觑我的脸色,“其实,其实??”我点点她手中的筷子:“吃饭的时候别说话,当心不好消化。”自打我搬出来,除了友铂跟桑枚,包括爸妈在内,从来没有人跟我联系过。

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

亲情比纸,未必厚多少。

桑枚看看我,又看看我,终究欲言又止。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我生怕小叔小婶担心,催着桑枚赶紧回去,就快高考了,她可是全家重点保护的宝贝。下了楼,冷冷清清的街道旁,不见家里的车跟司机老张的影子,我不解:“桑筱,老张没来接你?”她朝我吐吐舌头:“我跟妈说去同学家玩,回去坐出租车就行。”

她是聪明人。我了然,点了点头。

寒风中,等车的间隙,桑枚冷不防地道:“二姐,你知道吗,我听何言柏说,言青大哥可能年后就要订婚了。”何言柏是何言青的弟弟,桑枚的同班同学。我“哦”了一声,转过头去看远处是否有车驶来:“记得替我恭喜他。”

接着,不待桑枚继续说下去,我不经意般问:“家里最近还好吧?”

“啊,爷爷奶奶都挺好的,前阵子还去天涯海角玩了一趟,大伯母也挺好的,二伯伯跟大姐总是那么忙,二伯母天天忙着打牌,我爸我妈就老样子??”她一说,话匣子就关不住。

我低头,微微一笑。

大家都忙。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凑到我耳边:“二姐,前两天,大姐不在家,我偷听到爷爷奶奶还有大伯母跟二伯伯他们聊天,他们叽叽喳喳的,整天说家里就快要有喜事了,个个开心得要命,大伯母更是整天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她扮了个鬼脸,“他们还骂我,不让我听,以为我傻呢,其实??”

正在此时,一辆出租车驶近,我连忙招招手:“桑枚,快上吧。”

她够单纯,没必要被这些事烦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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