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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何言青


我是何言青。

我的祖父何舯坤、父亲何临甫,都是赫赫有名的医生。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据说他生前一直盼着我的出世,我的名字还是他起的。自我懂事起,无数的人向我提起他,赞颂他,甚至膜拜他。因为他生前是远近有名、医术高超的中医,救活病患无数。家里留下无数他在世时候的书籍,还有锦旗,每到大扫除的时候妈妈就一脸为难,因为实在太多了。

我爸爸是西医。他曾经留学英国,医术高明,久负盛名,举止儒雅,深受病人爱戴。但是,从我小时候开始,他就似乎很少笑。

他总是眉头紧蹙,郁郁寡欢;他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或坐在窗前看书,或若有所思。他的窗前,开着一树海棠,每到春天,他待在书房的时间尤其长。

每当他沉思的时候,妈妈从来不许我们去打扰他,包括她自己,都是轻手轻脚地进进出出。

妈妈是个很能干很聪明很豁达的人,她在大学里教授英文,很受学生欢迎。她是那种言辞干练思维敏捷的人,她很宠我们,包括爸爸。所以爸爸除了工作,在家里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妈妈里里外外忙碌着打点着,照顾着爸爸、我、弟弟,却毫无怨言。

我跟弟弟习惯了家里安安静静悄无声息,习惯了父亲的沉默寡言,习惯了父母之间的相敬如宾,习惯了做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

在外人看来,我们是幸福安详快乐的一家。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后来,我遇到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是第一眼,我就被她乌黑的发、脸红略带躲闪的模样,还有身上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吸引了。

她是俞友铂的妹妹俞桑筱,虽然没有她的堂姐——我们学校大名鼎鼎的俞桑瞳美丽,但清秀而灵动,害羞而纯真。

别人都爱耀眼的玫瑰,我偏偏喜欢内秀不起眼的桑葚。

我就爱那种青涩的、酸酸甜甜的味道。

幸好,她也喜欢我。

后来,我发现她其实表里不一。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不同于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她自嘲,然而坦然;她跟我顶嘴,针锋相对;她的表情,鲜活而灵动;她聪明,有着绝佳的鉴赏力,但从不外露。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环境可以让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子历练得那样谨慎小心,说话做事都步步为营。

我有点心疼,我有点宠她。到后来,无论做什么事,我都想着她让着她。

所以在我面前,没过多久她就原形毕露。

她直接得让人抓狂。

“何言青,你不用这么虚伪吧,”中午,蹲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她边啃我特地给她买来的鸡翅边嘲笑我,“明明不想去做那个劳什子旗手,明明觉得那样傻得要命,干吗不跟班主任明讲?”

我白她一眼:“毕业典礼,不一样。”

她再啃一口:“你总是委屈自己,想做到面面俱到。”她站起来,伸手胡乱在我头上一撸,“所以何同学,以后你要吃亏的。”

一语成谶。

后来,我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学校的医学系。其实我可以考得更好点。

再后来,桑筱考上了中文系。她发挥得不理想,原本她可以考到跟我一个学校的。

因为这个,她有点郁郁寡欢。

我倒不是很在意,反正都在同一个城市,有什么关系?可是,我看她实在不开心,想开解她一下,所以想送她一份大礼。

我一向是爸妈和亲戚眼中的乖孩子,聪明懂事,从来不惹是生非,但我想,我一向不动声色瞒得够好,而且,我已经考上大学了,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他们,特别是妈妈,一直是很开明的。

她曾经开玩笑地说起过自己班上的一对男女生上课下课总是坐在一块儿,还共用一种颜色的墨水:“简直就像连体婴儿。”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反对,她总是操心自己带的那些研究生们因为学业耽搁了,找不着对象。她甚至还不止一次在家里公开鼓吹:“儿子,你要是早点给我找个媳妇生个孙子,我就考虑提前退休,什么教授博导,统统不当了!”

瞧,我老妈就是这么一个新新人类。她懂得的新鲜时尚甚至比我还多。在我玩《帝国时代》单机版游戏的时候,她就开始玩上《传奇》了。

所以在桑筱刚进大学没多久,我几乎一点儿都没犹豫地想把桑筱介绍给爸妈认识。

那天,妈妈在院子里细心打理那棵海棠树,我悄悄地站到她身后:“妈。”她吓了一跳,手中的花锄几乎铡到树身,她骂我:“干什么冒冒失失的?”我不乐意了,踢踢那棵从小看着就碍眼的树:“喂,妈,我是你儿子还是这棵不会说话的树是你儿子啊?”

她笑了,打量了我一眼:“当然你是,不过,”她的神色有点奇怪,“别在你爸面前这样,小心他不高兴。”

我耸耸肩,爸爸?他好像从来没高兴过。

他总是在书房。

他总是埋头看那些我们永远看不懂的医学书。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天天打理他书房窗前的那棵海棠树,或是坐在海棠树下沉思着什么。

不过,我可没忘记此行的来意,我有点撒娇地问:“妈,你以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她有点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啊?”我忸怩了一下:“就是??不当教授博导那个。”她仔细想了想,回身瞄我,不相信般地说:“跟我逗闷子啊,儿子?你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毛孩,刚进大学门才几天,哪来的媳妇儿啊?”

我垂头:“那您甭管,就说算不算。”她眯起眼看我,半晌之后,居然有些欢欣鼓舞地问:“好,那你倒说说,谁家姑娘这么幸运,竟然给我儿子瞧上了?”

一脸的自豪。

我有些啼笑皆非。我这个老妈,还真是有点??不知道害臊。不过,我还是老老实实地道:“俞桑筱。”我想了想,怕老妈反应不过来,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印报纸办杂志的那个俞家。”

妈妈脸上的笑突然间一点一点慢慢凝固。她顿了很长时间,有些艰难地道:“她是??”她想了想,有点不确定地问,“俞定邦还是俞澄邦的??”

我有点奇怪,但还是如实地道:“是啊,她爸爸是俞澄邦,您一定听过的,她哥哥俞友铂跟我是同学,然后妈妈,”我有些踌躇地说,“这次我生日会,我想邀请桑筱一起来。”

没等我说完,妈妈挥手:“这事儿我知道了。言青,你知道你爸爸有些古板,先不要告诉他,”她勉强微笑了一下,“回头我跟他说。”

她走了两步,回头:“儿子,别急,让妈妈考虑考虑,过两天给你答复。”

我奇怪,但没多想,转身找朋友玩儿去了。

走到半道上,我琢磨着妈妈的神情语气,有点悻悻然地耸肩,别人那儿好办,事情轮到自己儿子头上,天下的老妈还不都是一样的谨慎刻板。

真没劲。

两天后,妈妈把我叫到书房。爸爸不在。

她有些奇怪,七绕八绕地说了一大堆我小时候的事情,什么我小时候没日没夜地哭闹啊,什么我八岁那年淘得不行,把自己手臂上割了一个大口子啊,什么我那次跟家人生气跑出去玩儿她急得半死啊,乱七八糟说了很长时间,一开始我还耐着性子听,时间长了我有点不耐烦了:“妈——”

她从来就没有这么啰唆过。我的老妈,一向有着令我自豪和欣赏的知识分子的风度。

她立刻住口,眼中有一瞬即逝的慌乱,一刹那间,我立刻联想起她那天的反常,我反倒冷静下来,看着她,耐下性子道:“妈,有什么话你直说。”

她低头,过了很长时间才道:“何言青,”她总是习惯连名带姓地叫我跟弟弟,她顿了顿,“我不同意。”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还是没当回事,我甚至抬起头冲她笑了笑:“妈,为什么?”

妈一向宠我,她至多也就是觉得我太小,而桑筱更小,不太放心。但这都不是什么问题。

她还是低头,不吭声。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起笑容。我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我妈一向爽快,说话干脆,总是有理有据,说得学生心服口服。我看着她:“妈,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有什么话或是意见,你可以跟我明讲。”

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回应。

我站起来,平静地道:“妈,要么你答应我,不然你这样什么理由都不给我,是在蓄意制造家庭矛盾。”

她知道的,我绝不是在开玩笑。

半晌之后,她抬头,缓缓地道:“好。”

“哥,哥,你去哪儿?”是言柏在叫我。

“何言青,何言青!”是妈的声音。

他们的声音,全都焦虑不堪。

一瞬间,他们全都消失了。

不,我不能相信。

我独自一人坐在高高的江堤上,直到夜深。看着不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我终于憋不住,站起来疯狂大叫着:“啊——啊——啊——”

不远处的草丛中,一对情侣窸窸窣窣地站起身来。我听到低低的声音:“天哪,疯子!”

疯子?我不由自主地大笑了起来,直笑得他们落荒而逃。

这是一个怎样疯狂的世界?

“何言青,该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隔了很久,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

“不。”妈妈的神色很平静。

“不,我绝不相信。”我有些愤怒了,“您要是反对,也不要编造出这么拙劣的借口。”

“你要是不相信,”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跟我来。”

“??”

“你现在知道了,妈根本没必要骗你。”

“??”

“何言青,你爸爸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所有人,你必须保密。”

“何言青??”

“何言青??”

??

只是片刻,我的世界就完全坍塌。

从那天开始,我一直在独自趟过一条湍急的河流。

左岸是我无法忘却的回忆,右岸是我明明灭灭的未来,而中间流淌的,是我那段一去永远不回的青春。

已经逝去,永远不可能重来。

桑筱,我宁愿你恨我怨我不能原谅我,那也总比你的世界跟我一样瞬间轰然坍塌要好。

你所拥有的,原本就已经不多。

我跟谢恬嘉在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早就认识,但是,仅限于认识而已。她长得很美,听说她是外文系的,听说她很高傲,只是我一直没怎么在意她。

从我十八岁开始,我的眼里,一直只有一个人。

那段时间,我天天拉着宿舍的胖子出去喝酒,喝了将近一个月,差点胃出血。

后来有一天,我又约他出去,他跟我说:“我看你最近不对劲,失恋啦?”

我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有事就走吧,没关系。”

他不再追问,挥了挥手:“哥们儿,想我当年莫名其妙地被范小美甩掉,高考前你陪了我整整三个月,现在你有事,兄弟我要是说一个“不”字,那还算人吗?!”

我转过头去,不吭声。

心底的苦涩,如荒草,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又过了几天,他提出来请我吃饭:“何言青,我也不能总是吃你的。”他眨眨眼,“走吧。”

到了餐馆我才发现,原来他还请了一大拨人。我们社团的,还有其他一些熟悉的朋友。吃饭前,胖子连敲了好几下桌子,清了清嗓子,大吼一声:“各位,老大最近心情不好,大家的任务就是逗他开心,都听见没有?”

我哭笑不得。还有些感动。

后来,我们又聚过几次。

每次,她都在。

每次,她的眼睛总是随着我转。

每次,她的笑容总是在我的面前绽放,还有,她绯红的脸颊。

终于,一次聚餐后,胖子对我开口:“何言青,我们大伙儿要一起去通宵唱K,你送谢恬嘉回家吧?”

我没有作声。

大家都看着我。

我还是没有作声。

一阵难堪的沉默。

她抬起眼,耳根有点红。

我看到她的眼睛,她看着我,眼底闪着莹莹的光。

我一直没有说话。

我即便低着头,也可以感受到所有人略带责备的目光。

很久很久之后,我站了起来:“走吧。”

几乎是立刻,我似乎又听到夏天的声声蝉鸣中,那个清脆又略带顽皮的声音:“你总是委屈自己想面面俱到。所以何同学,以后你要吃亏的。”

我似乎感觉得到那只纤纤小手在我头上粗鲁地蹂躏我的头发。

我闭上眼。

你错了,桑筱。

我们都错了。

相知错。

相遇错。

相识错。

我们之间,从头到尾,错,错,错。

如果可以,我不想回头。可是,世事往往难料。

纵然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终有一天,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

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强烈地吸引着我。

我想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妈妈不愿让我走,但最后,她泪眼婆娑,却仍然无计可施。

爸爸一直没有说什么。直到走前那晚,他找我长谈了一次。

那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他喝了点酒,借着从未有过的薄薄醉意,他的过往,他的青春,在淅淅沥沥的夜雨里一点一点濡湿开来。

尽管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到过那个名字,但我终于知道,原来,每个人都有少年时。

原来,每个少年都会死去。

我走了,桑筱。

从此不见。

或许,我会偶尔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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