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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已凉天气未寒时


又过两日,乔楦下班回来,坐在沙发里,一脸的沮丧。

我敏感地问:“怎么了?”

她掩面,过了半天,才愤愤地道:“跟几个同事被老板请喝咖啡,说最近效益不好,可能要裁员,希望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隔了半晌,她又说:“宁浩也在里面。”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我什么都没说。

再过两日,我照例去疗养院看安姨,可是已经人去楼空。

冬日冷冽的空气中,我站在一片狼藉的院落里,茫然听着看门的老徐絮絮叨叨地说:“这块地皮已经被龙氏集团买下来啦,说是准备建高尔夫球场,所有人员全部遣散,以后,这家疗养院就再也没有了,唉,在这儿待了二十多年,什么都习惯了,一下子叫我以后??”

我感到一阵冰冷彻骨的寒意,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截断他的话:“安姨呢?”

他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搔搔头,带有歉意地道:“啊忘了,你安姨昨天走之前给了我一个地址。”

安姨追问我:“桑筱,为什么要给我换到这么好的地方?”

我环顾四周,这是一家高级疗养院,曲径通幽,空气清新,林木茂密,绿树红瓦交相掩映,点缀着数十栋各种风格的别墅洋房,安姨住的是一个标准套房,偌大的房间,各项设施应有尽有,二十四小时配备护士,俨然五星级宾馆。

见我不答,安姨满脸的笑,又有些忐忑和不好意思地道:“桑筱,说实在的,这里的条件比原先的那家好太多了,原来的护士爱理不理的,打针又痛得要命,经常把不开的水给我们喝,喝得我不停地拉肚子,有时候不高兴起来,还会不依不饶地一直骂我们??”她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脸的担忧和无措,“可是桑筱,这里会不会很贵啊?”

我看着她无意中露出的胳臂上那道深深的疤痕,眼睛发酸,心底的痛楚无休无止地蔓延开去。

我以为我已经尽己所能给了她最好的,谁知道,仍然是深深亏欠了她。

冬日的沉沉暮霭,带着浓浓的寒意,一点一点,侵入到我的骨髓最深处。我下意识地裹紧围巾,走出大门。

正门口停了辆黑色轿车,旁边还斜倚着一个人。他的姿态慵懒。我痛恨之至的那种慵懒。

那是个魔鬼。

我低头,面无表情地走着。

就在我越过他身旁的一瞬间,他一把抓住我,在我没反应过来之前,直接把我塞进车内,随后上车,迅即锁紧车门。

车开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间停了下来。

他先下车,然后一把拽下我,当我下车之后,我发现已经到了江边一隅,高高的江堤旁,细碎的浪夹裹着浓烈的寒意,一声一声拍打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带不来半点暖意。

他双手紧捏着我的肩,我被他捏得几近摇摇欲坠,我愤恨地看着他,拼命抑制着往他脸上吐唾沫的冲动。就是他,这个魔鬼,让我如同一个被他残酷逼上悬崖的猎物,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可笑,还有绝望般的无助。

他也看着我,他的脸上,竟也有着浓浓的阴霾,他的眼中,闪着我不懂的同样近似于愤恨的光芒。

他猝然间就吻了下来。

我的愤怒已经到达了临界点,我奋力抓他的脸,我踢他,打他,咬他。

这次他没有丝毫退让,他一把抓紧我的肩,狠狠回咬我,我们如同对彼此负有深仇大恨的野兽般密密纠缠在一起。

我尝到浓浓的血腥味,分不清究竟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已经不在乎任何疼痛,我只知道,我迫切需要发泄,发泄我心头所有的怒气和已经到达极致的浓浓怨怼。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了我,但他的手仍然用力捏紧我,他看着我,阴鸷地道:“俞桑筱,你究竟想要撑到什么时候?”

我无语,只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再加上方才的挣扎出了一身的汗,在江风的吹拂下,更是寒意彻骨。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靠着身后的那棵树缓缓下滑,直到跌坐在地。我将头深深埋进膝里,一任纷乱的头发披散开来。经过刚才的一番纠结,我的模样一定与疯子无异。

那又如何?

眼前的这个龙斐陌,从他对父亲的暗示,到对乔楦的强硬,再到对安姨的怀柔,一步一步向我紧逼。他绝对有着极其复杂的心机和目的。我仅存的自尊跟感情,包括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点自由都被他毫不留情地狠狠践踏在地。

他所玩味的,是我的挣扎。

他所享受的,是我的痛苦。

我不甘心,我没有办法甘心。

我抬头看他,他也正在看我,黑夜里,他的眼睛很亮,闪烁着锐利而难解的光。

我就这样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哑而空洞:“龙斐陌,你几乎拥有了一切,什么都不缺,不要再耍我了好吗?就算我是只无足轻重的蝼蚁,也有自己卑微的尊严??”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呼啸的风声在我耳畔穿梭。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脸上满是潮湿的冰冷。我的心冷得彻骨,如同被万年寒冰冻住。龙斐陌,无论是父亲、哥哥、桑瞳、关牧,即便龙斐阁,从他们的口中刻画出来的他,无一例外是手段决绝,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可是,我不甘心。

我转过脸去,茫然看向不知名的远方,又过了很久才道:“给我一个理由。”

我需要一个理由。

我看到一只手,缓缓伸向我。

我听到一个声音,隐约而模糊的,被风吹得零乱而破碎,无法捕捉:“你??也许??忘了,从前??”

而后,我被一下子用力拉了起来,重重跌到他的身上,他的唇贴在我耳边:“桑筱,”他的手抚上我的脸,片刻之后,静静地道,“嫁给我,或许并不是一件这么糟糕的事。”

我静静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所有的稿件被我叠得整整齐齐,笔筒、文件夹早就理好,桌子也被我抹得干干净净。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但我低着头,仍然慢慢收拾着,直到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我仍然磨磨蹭蹭地站着。

阿菲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桑筱,明天周末,我们几个人约好去爬山吃烧烤,你去不去?”

我笑着摇头:“不了,你们去吧。”

她仔细端详着我:“桑筱,你没事吧,这两天怎么一直无精打采提不起劲的样子?”她疑惑地问,“失恋啦?不对啊,你哪来的男朋友啊,根本不可能拌嘴吵架闹脾气什么的,你到底是怎么了?”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皱皱眉:“啊,说了我倒想起来,那个死猪头居然一天都没打电话给我,我看他是死定了!”

话没说完,就已经以光速飙远。

我看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

年轻,就是有无忧无虑的、任性的资本。

月朗星稀,杂志社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了,我背起背包往外走。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我漫无目的地沿着一条小径静静地向前走。我只是安静地走着,看着间或从我身边滑过一辆轿车,或是三三两两的自行车,走到一个岔路口,在一排路边木椅上,我坐了下来。

我静静地看着一辆辆车在我眼前滑过;我静静地看着老人、孩子、形影单只的年轻人和甜甜蜜蜜从我眼前走过的情侣;我静静地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由密至疏,由重转轻,直至消失。

坐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终于起身。

走到那幢几乎陌生的三层楼前,我踌躇了片刻,还是拿出了钥匙准备进门,突然间,从拐角的阴影处闪出一个人影,静静地走到我面前停下。

我一看,竟然是好久不见的何言青。

他看着我:“桑筱。”

我点头:“你好。”

他的脸半隐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看着我,很长时间之后,轻轻地、略带艰难地道:“桑筱,我听说??”

我低头,默然片刻后,道:“是。”

他没有再开口。

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我抬头看他,平静地道:“很晚了,再见。”

我转身。

此时此刻,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莫过于他。

刚走了两步,我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轻轻唤道:“桑筱。”

我回眸,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他慢慢走上前来,垂头立了片刻,递给我一个盒子:“或许你忘了,在很久以前??”

话没说完,他已经转身快步离去,当他侧过脸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一片闪烁的晶莹。

柔和的台灯下,我坐在桌前打开盒子,看了半晌之后,轻轻阖上。

跋涉过记忆的长河,彼岸是一个少年略带忐忑的声音:“喂,到那个时候,桑筱,你想要什么特别的礼物?”

一个清脆的少女的声音,有点害羞地响起:“唔,让我好好想想??”

半晌之后,还是那个少年,等得实在煎熬,直眉瞪眼地叫:“喂,你到底要想到猴年马月啊?”

女孩子涨红了脸,争辩道:“人家就是要好好想嘛,”声音渐渐低下去了,嘟囔着,“再怎么说,一辈子也就只有一次??”

少年屏息,片刻之后,声音柔和了下来:“那你慢慢想,到时候,无论你想要什么,”他的头慢慢俯了下来,“桑筱,我什么都答应你。”

原来,他是来践诺的。

盒子里装的,是一对限量版的Alfred  Teddy。

我在床上辗转了半天,始终无法入睡,我叹了一口气,缓缓环视着四周,到底是离开了几乎一年的地方。

当初我走的时候,没想过会再回来。

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春年华曾经在这里度过,直至今夜,画上了一个短暂的句点。

实在是睡不着,我索性披衣下床,悄悄摸下楼,想到厨房倒杯水喝。

摸黑拿着杯子,我刚转身,“啪”的一声,灯亮了。

我下意识抬手遮住略显刺眼的光,待到适应之后,我发现桑瞳斜倚在门口看着我。

她唇角微勾:“怎么,终于肯屈尊回来住这最后一晚了?”她轻轻一笑,“看起来,爷爷的苦肉计越来越高明了嘛。我就说嘛,俞家的面子何等重要,攀上了高枝的俞家二小姐,怎么可能会流落在外仓促出阁呢,更何况??”

她轻盈地转身,径自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单手托腮:“冲的是你未来夫婿的面子,是不是?”

我静静喝水,没有回答。

她并不在意,侧过脸去,微醺的模样,脸上一片淡淡的红晕:“你现在心底一定乐开花了吧?多么彻底的报复呵,多么高明的欲擒故纵呵,多么不沾世俗铜臭的逃婚呵,费尽这么多心机,你以为就此会得到幸福?”她笑得轻飘飘的,“俞桑筱,你到底了解龙斐陌几分?你知道他做起事来有多狠辣决绝吗?你知道龙氏集团提供的担保协议里面,隐含的条件有多严苛吗?可笑我二叔你老爸还以为沾了自己宝贝女儿多大的光??”她看着我,一直略带玩味地道,“还有,你了解他的私生活,包括他那位美丽的特助吗?

“我以为我很傻,原来你比我更傻。啊,对了,既然同为一家人,我不妨给你一句忠告。你放心,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龙斐陌心里在想什么,还有,”她笑得愈发温柔可人,“他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除了他自己,你之于他,无非是一个摆设,一个掩盖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阴暗面的傀儡而已。所以,我是不是应该为你未来可以预期的精彩生活先鼓鼓掌?”

她盯着我,渐渐敛住笑容:“你以为所有俞家人会因此对你感恩戴德顶礼膜拜?我告诉你,你是俞家人心头的一根刺,永远都是,你明白什么是刺吗?它长在肉里会痛,会腐烂,总有一天,要被狠狠拔出来??”

我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我等着她往下说。

或许,这么多年来横亘在我心头的重重疑问,会戏剧性地,在今晚初现端倪。

她又是轻轻一笑:“你大概不知道吧??”

正在此时,我听到一声厉声低喝:“桑瞳!”

我转过身去,是大伯母直直站在厨房门口。她盯着我们俩,脸上闪过一丝紧张,过了许久,她似是定了定神,缓缓走向桑瞳,温和地道:“很晚了,回去睡觉吧。”

桑瞳似乎微微一愣,她轻轻蹙眉,有些茫然地看着大伯母,脸上的红晕仍未褪去,但她仍然顺从地站了起来。

大伯母转过身来,表情很冷淡,还带有一丝隐隐的不屑。她对我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哦,对了,桑筱,这两天忙,都忘了恭喜你。”

说罢,她便不再看我,跟桑瞳一先一后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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