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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刘嫖刚进厢房,就听见铮铮一声,王娡缓缓停下了抚琴的动作,顺着动静循声望来,然后对她微微一笑,起身行礼。

        “起吧。”刘嫖有些惊喜地将王娡顺手扶起来,“你还会弹琴?”

        王娡很实诚地摇摇头:“不是很会——本来就没有认真学过。后来更是手生厉害。”

        她上辈子的教育氛围竞争强度很高,家长总不可避免想要给小孩培养一个艺术方面的特长。但王娡对这些兴趣并不高,认为与其练琴还不如多看几本书。

        她从小就聪明,学习成绩好,家长自然会纵容一点。不去培训班空出来的时间也只爱用来看书,在他们眼里不算是不务正业,反而是值得鼓励的爱好。所以没学多久,她就功成身退。

        到了这一世,臧儿也想过培养一些女儿这些方面的特长:她主要是不甘与愧疚,觉得女儿本该拥有比现在更好的一切。但王家家境放在那里,只能是半途而废。

        她嫁给金王孙后,也想过要不要再捡回来一些这方面的才艺。但后来忙于打理家业,搞事业线搞得实在有点上头,没玩多久就又抛在脑后了。

        还是等王娡到了刘嫖的长公主府上,她才又想起来这项屡屡被她抛弃的手艺。

        刘嫖常年蓄养着一批善于歌舞音乐的伎人乐师,既是为了她自己宴饮取乐方便,也是用来教导培训她常在民间找寻来的美人。

        这些美人到了最后,除了一些被她自留或者送到母后身边解闷的体己人,往往不是被刘嫖在太子上门做客的时候推出去,她弟看上哪个就带走哪个,就是被刘嫖打包准备送去给梁王——嗯,还是她弟。

        刘启眼光高且专一,看人挑剔到有些刻薄,每次都是挑挑拣拣半天,到最后却可能一个都没看上。刘嫖保持这个习惯也有五六年了,也就给他送过去两个。

        刘嫖也能理解:太子行事还是要多顾及影响的。虽然阿姊给弟弟搜罗美女,说出来不是很体面。但太子算下来也就五六年里新纳了两个姬妾,据说还都帮皇家开枝散叶了。那不论是太子家臣还是外臣,也就都指摘不出什么错误。

        给梁王打包一堆的理由也相当简单粗暴:刘武人又不在长安,哪里能像刘启一样当面挑挑拣拣?他就算不想自己收用了,梁王在封地也需要社交。排练一支专门用来宴饮歌舞的伎艺,尽管不符合今上推崇简朴的风气,却也绝不出格。

        朝廷现在虽然明面上依旧坚持诸侯王牧民的论调,也希望诸侯王们各个能够安分恭敬守礼,好好治理封地。但实际上嘛——

        诸侯王偷偷摸摸干点反动事情你跟中央打小报告,陛下绝对大为支持。你说诸侯王借着治理的名号收买民心,可能有谋反风险,朝廷也会心怀疑虑。你说他们宫妃众多爱好歌舞宴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吧。

        一个诸侯王喜欢美色,总比他喜欢造反好吧?

        梁王又不是没钱,养不起这些美人:窦漪房向来疼爱这个不到十岁就需要远离父母前往封地就国,偏偏任职之路还一波三折,从代地改到淮阳再到梁地,和身为太子的长兄比起来难免有点心酸的幼子,各种赏赐和私库简直年年如流水一般朝刘武倾泻而去。梁王缺什么都不可能缺钱。

        而刘嫖养这些美人也养得理直气壮:她甚至比刘武更让人放心——她连诸侯王都不是!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馆陶长公主而已。凭什么还要来蛐蛐她一个公主爱养美人爱看歌舞爱好宴饮呢?

        至于给母后弟弟们也分别送点?那都是她的拳拳孝悌之心啊!她没给她父皇送,那都是因为深知她父皇脾性肯定不会收,甚至说不定还会很不赞同地看她,又不是特意漏了她父皇不孝顺。

        馆陶长公主上有皇帝皇后的溺爱,中有夫君太子的纵容,下有钱财权力的支撑,打着孝悌的名义,依仗着国朝长公主的身份,就没有哪个大臣敢真的不长眼弹劾她什么的,于是成功养成了她那张扬的性格。

        所以田家的牵线搭桥比王娡想得还要顺利。因为这位身为天潢贵胄的馆陶长公主堪称百无禁忌,只要确定送过来的人不是蓄意行刺的杀手,她完全不在乎对面的出身与来历。倒让本以为自己会认识一位精打细算、心细如发的长公主的王娡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倒也不能就此断定,说刘嫖是个被宠爱得有些天真不知忧愁的性子——窦漪房虽然现在依旧是皇后之尊,长男封太子,幼子诸侯王,独女长公主,看起来风光无二,但其实她最初因病失明的时候,前朝后宫也不是没有过暗流涌动。

        那些最困难最艰辛的岁月里,刘武远在封国,远水解不了近渴;刘启自顾不暇忙得吓人,又已经加冠搬出了未央宫;帝王的宠爱暮去朝来,随着颜色而故。全靠刘嫖的陪伴和安抚,窦漪房才最终挺了过来。

        而她之所以对这些美人态度如此无所谓——王娡观察了几天,最终勉强就目前情况得出了一个短暂评价:

        因为她们这些人并不值得刘嫖多费心思。

        刘嫖的骄傲理所当然。

        她是帝后的嫡长女,是皇帝的独女,是太子和梁王的同母阿姊,享尽了家里人的宠爱与关怀。她的尊贵与生俱来,只要大汉没有在她父皇或者弟弟的手上走向灭亡,刘嫖这一辈子就不该有苦头吃。

        而上天或许确实是偏爱她的。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家世,它竟还并不吝啬于让她的父弟都能称得上一代明君,确保她一生长乐未央。

        所以刘嫖爱给弟弟们送美人,却只是将这作为一种爱好,一种她用来关心家人的方式。

        生性慷慨的馆陶长公主自己享受到了美人歌舞的快乐,于是便觉得不应当一人独占这种乐趣,而应该与她可怜的被大臣盯得死死的太子弟弟,和更可怜的远在封地不能享受长安繁华的梁王弟弟一同分享。

        什么?你说太子和梁王怎么可能会真的混得很可怜?

        ——有种可怜叫你阿姊觉得你太可怜了。

        刘嫖的性格完全出乎王娡的意料,也着实打乱了她的计划。可是她却并不厌烦这样的变数,因为这样的刘嫖远比史书上记载的那个工于心计的形象更加鲜活,她喜欢这样的馆陶长公主。

        这样的差异同时也及时提醒了王娡:她差点就犯下先入为主的错误。

        纵然她有着上一辈子的记忆,对这段时期的历史有着大概的了解。可是那些说到底是从史书上得来的东西,可以作为参考,却并不能真正取代她个人的观察与判断。

        史书毕竟也是人所编纂的,而只要其中掺杂了个人的成分,那就必须仔细斟酌那人的立场与身份——这本该是王娡上辈子学历史的时候最先学会的一件事。

        材料说什么,你又得信,又不能全信。他人转述的一件事,你要指出其中有转述人的私心;自己表明心迹的一件事,你要怀疑其中是否有自我粉饰;后朝追述前朝的记载,你要质疑相差甚远导致可信度的高低;当朝人记载当代的杂谈,你要疑问距离太近是否存在一叶障目……

        条条材料都可靠,条条材料又都不可靠。兰克学派和后现代主义史学家就史学的客观性问题二十世纪以来开战已久。王娡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术搬砖劳工,在这样的重大理论问题上如履薄冰,只表示自己是唯物史观坚定继承人。

        结果一朝胎穿,记忆错乱,谁知竟然险些行差踏错。若叫上辈子师友看过,怕不是得贻笑大方。

        可王娡心态好:她此前凭自己心意随手布置了几番闲棋,若是局势如她所料,那自然转为杀招,满盘皆活;如若不然,也不过是几枚闲棋,碍不了大事。

        她现在也只是很单纯地欣赏馆陶长公主的这份性情,所以坦荡表达出来,想和对方多亲近亲近而已。

        当然,她也没料到,最后反而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刘嫖当然对这些美人态度平平,可从另一方面来看,她也是对这些人一视同仁。因为不管她们的出身为何,难道天底下还能有比她更尊贵的出身吗?

        既然平等地不如她,她也就把所有人都平等着看。

        而王娡的落落大方和心细体贴,和其他人一比,就足够叫刘嫖喜欢上了。

        刘嫖听完王娡这话,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几分古怪。她秀眉弯弯,一双明眸里满是揶揄之色:“咳……没关系。”

        “反正太子他十有八九听不出来什么好赖——只要你不走音就行哈哈哈哈哈哈。”

        馆陶长公主到了最后还是没忍住自己发自内心的嘲笑之情,一手抵在王娡的肩上,一手摁着自己的小腹,字面意义上的捧腹大笑起来,甚至到最后乐得都呛到咳嗽起来。

        王娡也是被她这幅豪放样一瞬惊到,利落地起身,一边帮刘嫖拍着背,一边迟疑地眨了眨眼:“……太子听不出来?”

        “——是啊,绝对完全听不出来。”

        刘嫖咳了好半天,才终于缓过气来,但脸上的笑意是怎么也止不住的。

        “他,你别看他长了一张看起来很不好招惹的脸。实际上,实际上要我说,他才是我们姊弟几个里头最好欺负的那个!”

        “你有没有听说过,他现在那位晁家令?当年他还不是太子家令的时候,给我们父皇上过一份谏书,在里头说我父皇对我那位好弟弟的教育有着很严重的问题——”

        刘嫖又咳了咳,特意压低了嗓子,显得低沉而严肃,好像是在刻意模仿那位历史上同样大名鼎鼎的未来景帝宠臣晁错的音色:

        “窃观上世之君,不能奉其宗庙而劫杀于其臣者,皆不知术数者也。皇太子所读书多矣,而未深知术数者,不问书说也……”

        “咳,不对。这段是骂我弟当年虽然读了很多书,但是纯在读书,压根没搞明白书中真意权谋术数的。额,应该是这一段来着!”

        刘嫖满脸是幸灾乐祸似的兴奋和笑意,看得王娡忍不住眉头一阵乱跳,内心缓缓升起一个微妙的念头:

        看你弟被骂真的这么开心吗,长公主?

        晁错当太子家令都多久了——那份谏书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您怎么这么记忆犹新,还能脱口背诵的啊!

        而刘嫖一脸坏笑,很显然是完全不打算放过自家太子弟弟:

        “臣窃观皇太子材智高奇,驭射伎艺过人绝远,然于术数未有所守者,以陛下为心也——”

        臣私以为太子虽然才智高超颇为不俗,骑马射箭的技艺娴熟地远超常人,然而在术数方面却没有什么成就,这是因为他心里想着陛下,万事以陛下为中心。

        “窃愿陛下幸择圣人之术可用今世者,以赐皇太子,因时使太子陈明于前——”

        希望陛下可以选择能够运用于当世的圣人之术,把它赐给太子好好学习,让太子可以适时地在您面前阐述明白。

        王娡:……

        她大概能够理解刘嫖是想要嘲笑他弟被指责为“以陛下为心也”,万事以皇帝为中心,对于一个业已成年的青年、尤其还是太子来说,难免会显得——有点狗腿。

        但考虑到古代君臣用词向来的肉麻程度,并且好歹这句话又不是刘启自己说的,王娡其实接受程度相当良好。

        就算真的有这种事情:都说了晁错当太子家令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太子当年才多大,对皇帝亲爹满心孝顺甚至怀有依赖感,难道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吗?难道会对他的地位有什么不利吗?

        王娡甚至觉得刘启这种做法有点聪明:皇帝与太子,既是君臣也是父子,这其中相处尺度的把握极为微妙。

        对汉文帝这种虽然绝对称得上厚黑,但是同样性情温和,控制欲不是特别强烈的皇帝来说,他固然会把太子的教育看得很重——可估计也很喜欢儿子还把他当爹来崇拜。

        王娡主要是被第二句话反应出来的意思给震撼住的:

        定、定期要被他爹当面抽问回答帝王心术?

        你们老刘家教育这么狂野的吗!

        而刘嫖重又细细品味了一番方才那份谏书,最后才满脸遗憾与复杂地拉住王娡的手,缓缓道出最后几句:

        “所以啊,你进了太子宫以后,平日里跟他聊百家学说,他能很高兴地跟你聊。你主动要求陪他去骑马射箭,想看他狩猎时候的英姿,他绝对不会拒绝。”

        “你让他分辨音乐的好坏?或者和他聊聊什么辞赋?想和他玩点文艺的情调?”

        “呵,”刘嫖抬头望天,一张本就眉眼骄傲的脸上,此刻仿佛更多了一份天下无敌般的孤寂:

        “虽然我父皇自己会一些乐器陶冶情操,但他为了整肃民风,现在都不怎么听音乐了——那就别指望我弟在他的教育下能听得明白了。”

        “关键他确实也没什么天赋。能听出来弹没弹错,那都是因为他家太傅家令舍人等等一系列人拼命努力过了。”

        这个家里,最懂辞赋的是不在长安的梁王刘武;而最懂音乐的,只有她馆陶长公主!

        刘嫖长吁短叹,很是感叹了一番。最后看了看听着她这一连串话说下来,眼神都有些愣愣泛空的王娡,当即颇为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

        “嗯,不过我都说了没事的。”

        “就你生得这幅美貌。信我,我以他亲姊身份跟你发誓。他自见你第一眼开始,脑子里就会下意识盘算你和他未来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字了。”

        “他打小就喜欢长你这样的,审美绝对八百年都不会变。”

        刘嫖一派云淡风轻的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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