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岁岁常在
容虚镜抬头看了一眼大开着的木门的门楣,上面贴着红红的横批,这是古逐月有一次训练回来以后贴的。
“岁岁常在。”容虚镜跟着它的笔画慢慢念了出来,她很喜欢这四个字。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但每一次路过门口的时候,她都会把这短短四个字看上许久。
所以她就称这为喜欢。
按照这个定义来划分,那她也喜欢院子里的松树,喜欢房檐上的胖猫,喜欢……
喜欢从巷口处风尘仆仆赶回家的古逐月。
容虚镜转身看了一眼静音巷,以往家家户户都点上灯火的时候,古逐月就会抱着自己的头盔从巷口跑回家。
起初他的步子跑得很快,容虚镜听得出来。但离家越近,他就越是刻意放慢了步调,等拐弯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时,他就已经调整成了慢步。
然后容虚镜就会转身走进院子,古逐月就会跟着走进来。
容虚镜试着往里跨了一步,但今天,她身后没有人跟着进来,她知道也不会有人跟着进来。
大开的木门被她轻轻关上,容虚镜走到屋子里,发现炭火盆早就熄灭了。
她其实不怕冷,或者说感觉不到冷。
但古逐月觉得她冷,小毯子暖手炉,只要她离手片刻,古逐月就会碎碎念地又塞会她手里。
容虚镜拿过放在茶桌上的火折子,想把炭火盆点燃。
但已经木炭燃尽后,只有一盆无法再点燃的灰烬。
容虚镜学着古逐月的动作试了很多次,但没有火焰腾起,更不会有温暖散发出来。
火折子被她丢了回去,她把暖手炉掼在了茶桌上。
茶桌上的瓷杯在她的动作下互相碰撞了几下,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着。
天穹上堆积的云层迅速散开,墨色一点一点把天空染成了黑色,无数星辰在入夜后闪耀了起来。
房间里突然陷入了黑暗,容虚镜有些疑惑地走到了屋外的木廊上,抬头看着星空。
无数星辰闪烁着,仿佛在呼应着谁的召唤。
刚才那感觉很陌生,容虚镜知道,那是愤怒。
她渐渐感觉得到自己是忘了一些什么事情,可她不怎么在意能不能想起。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觉得她自己的心里好像很少有什么真正高兴,或者真正悲伤的事情。
情绪离她太远了,就像她忘记的前尘往事一样远。
但她没想到,在感受到愉快或者悲伤之前,她首先感受到了愤怒。
这满天星辰,是因为自己的愤怒而出现的吗?
容虚镜坐了下来,抬头看着这震撼人心的奇景。
街坊四邻也躁动了起来,他们点上了灯,高喊着自己的家人到露天处仰望星辰。
无意间有些字句落入她的耳朵,她听见人们猜测是不是有人快要出现了。
但她听不清人们到底在说谁,只能感觉到他们似乎都很兴奋。
他们尊敬那个人,信任那个人,也深爱那个人。
被院门分割成一道缺线的天际亮起了暖光的火光,像是天空被烧起来了一样。
和容虚镜预料的时间差不多,他们来了。
有人粗暴地拍着门,叫嚣着再不开门就要硬闯了。
容虚镜下意识想捧紧手里的暖炉,却抓了一把空。她呼了一口热气出来,看着被晃动的门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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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诚知道陆征是故意的,但他手里是军令,他也不能拿陆征怎么样。
金吾卫从怀安巷一路搜查过来,终于到了静音巷,蔡诚倒想看看陆征还要怎么阻拦。
陆麟臣扯着缰绳,带着军队立在巷口。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他应该先去通知尉迟醒赶紧走的。
册封礼上陆麟臣没看见尉迟醒,他猜到尉迟醒多半在这里,金吾卫也奔着这里来抓人。
在阻拦金吾卫之前,自己怎么不先去让他跑呢?陆麟臣此刻在心里诘问自己。
“陆将军!”蔡诚突然高喝道。
陆麟臣身下的马都被吓到了,在原地点着小步。
“蔡诚将军有什么话就说,我能听见,”陆麟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又没有失聪,听得见,不用这么大惊小怪。”
蔡诚拉过一个将士:“你来告诉陆将军,我叫了将军几次?”
“禀、禀将军,”将士磕磕巴巴地说,“七、七七次。”
“哦,七次,”陆麟臣翻身下马,“想来是蔡诚将军没吃饱力气不够,所以我没听见。不如我请众将士,去四方楼吃一顿,也好让蔡诚将军补充补充体力。”
陆麟臣发现蔡诚的脸色又很不好看,这他真没辙了。
他总感觉不管自己说什么,蔡诚的脸色都很不好看。他只是想给尉迟醒争取点逃跑的时间,如果蔡诚要往其他方向理解,那他陆麟臣也确实没什么办法。
“陆将军!”蔡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说贼人在怀安巷!我们一路搜查过来,可有贼人踪迹?现在只剩下静音巷,敢问陆将军为何还要拖延?”
“你也说了一路过来都没有贼人踪迹,”陆麟臣翻身下马,“那我看这静音巷也不用搜查了,贼人说不准早就出了宣化区。”
蔡诚咬着牙,陆征一再阻挠,几次他都很想拔剑一战,但他实在不确定以陆征的威信,自己身后的将士到底会站在哪一边。
“陆将军,”蔡诚迫使着自己低头,“皇命难违,将军也不要为难末将等一干人。”
“你觉得我在为难你?”陆麟臣问他。
蔡诚往前一步,凑到了陆麟臣耳边,咬牙努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说话:“我知道陆将军在军中威望非常,但将军,如果您走上通敌叛国的路,还有多少将士为你抛头颅洒热血呢?”
陆麟臣叹了一口气纠正他:“不是为我,是为了自己的家国,每个人都是为了家国而战。”
“将军不必与我诡辩,”蔡诚恨恨地说道,“想来将军也知道此行是抓捕来尉迟醒的,末将也不必再隐瞒,那将军也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还请将军不要嘴上说着为家国而战,背后却横加阻挠末将逮捕敌国要犯。”
“我也没有……”陆麟臣试图没皮没脸为自己狡辩一下,但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
皇城已经多日连雪,但此时堆积许久的阴云瞬间散开。
万里无云的蓝天并没有维持多久,甚至可以说是短短一瞬。夜色很快吞并了整片天空,无数星辰闪耀了起来。
陆麟臣从来没见过如此景观,以往的星星都是藏在云层之后的,以普通人的视力,绝不可能看见这样密集闪亮的星辉。
但此时此刻,他仿佛就站在星海里,随手一抓就能揽来一把星辰。
街巷里喧闹了起来,居民们纷纷点起灯,走到自己的院子里。
陆麟臣突然就想到了一个人,他莫名觉得,容虚镜在这条不起眼的巷子里。
他还觉得,只要容虚镜在,谁来都抓不走尉迟醒。
“没有阻拦你,”陆麟臣捡回自己的话尾,接着说道,“要搜自己进去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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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诚破门而入的时候,容虚镜的眉头轻轻地蹙了一下。
木门倒在雪地里,这让容虚镜很不舒服。她不想让任何人破坏这里,这才是她一言不发折回来的真正原因。
蔡诚进门也愣了一下,一个少女坐在木廊上,她的双腿安静地悬在空中,手也很规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你是这里的住户?”蔡诚有些犹豫地问道。
容虚镜不是很想回答他,但还是点头默认了。
她依然盯着倒在地上的木门,脑海里计划着如何让它恢复原貌。
蔡诚有些疑惑地追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而只看到了一扇倒在地上的木门。
“那我问你,”蔡诚转回来喝问她,“有没有一个叫尉迟醒的人来过?”
后续鱼贯而入的将士将木门踩踏进积雪和泥土里,容虚镜捏着自己的膝盖,力道越发重了几分。
太讨厌了,这些人实在是太讨厌了。
无限放大的愤怒在她的胸腔里燃烧着,容虚镜感觉这种情绪很异样,却也出奇地让人有些酣畅淋漓的意味。
“让开。”容虚镜说。
她的声音不是很大,蔡诚只看见她动了动嘴唇,却并没有听见声音。
“我说,让开。”容虚镜重复了一次。
后面的将士不断踩踏着木门进入院落,很快庭院里就有些站不下了。
有些将士选择了站在榕树下,但低垂的树枝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一个将士想拔出刀来,清理掉遮挡自己视线松枝。
寒光一闪后,他抽出了佩刀。就像在训练场上无数次练习的那样,这个将士高举起刀,即将劈斩下去。
容虚镜抬起右手,张开五指后又突然一下抓紧。
想要砍松枝的将士忽然丢掉了手里的佩刀,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
周遭的将士想要拉起他,也都纷纷跪了下来。
千钧之力作用在他们身上,每一寸筋骨都在承受着远超自身数倍地重量。
不出片刻,他们的手臂大腿开始抖动起来。
蔡诚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容虚镜抬起左手,在虚空中做了一个轻拂的动作。
所有站立在木板上的将士像是受到了迎头痛击一般,全都突然向后飞去,又把后面的同伴砸倒一片。
容虚镜收回左手,从木廊上跳了下来,她张开了右手,趴在地上的将士如蒙大赦。
但他们也没能喘上几口气,容虚镜再次握紧了右手,比刚才多了几倍的压力压了下来。
蔡诚看见,跪在地上的将士,他们的膝盖和手掌深深陷进了积雪里,泥土里。
并且还在下陷着。
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也突然响了起来,血液瞬间冲上跪着的人的眼珠里。
他们的毛孔也开始渗出血,额头青筋跳出,嘴唇逐渐变得乌紫了起来。
蔡诚终于从震惊之中反应了过来,他抽出佩剑对着容虚镜,所有人就都拿出武器对着她。
“你是谁?”蔡诚也许没发现,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容虚镜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有几个将士被她看到时,不自主后退了一步。
“别踩花圃。”容虚镜提醒他们。
她记得古逐月在花圃里洒了百子莲的种子,还说开春的时候就会发芽。
被提醒的将士连忙往前几步,很明显,万一他们踩到,就是跪着这些人的下场。
“容先生,”陆麟臣慢悠悠地从门口走了进来,“有贵客来了。”
容虚镜抬头看了陆麟臣一眼,她知道这人是谁。
古逐月在军队里的俸禄就是他送来的,虽然那次他只在门外与古逐月聊了片刻,但从古逐月拿回来的金条不难看出,是他在照拂着院子里的三个人。
只需一个姓氏,别的再不需要多说,蔡诚慌慌张张地收回了自己的刀,下令让自己手下的将士收回武器。
“容先生!”蔡诚半跪下去,对着容虚镜深深地低下头,“在下山野莽夫,冲撞了先生,请先生大德,不与在下计较。”
他已经来不及思考怎么会有个容家人住在这样破落的院子里了,他每一秒就在心里抽自己两百个耳光质问自己为什么如此冲动。
容虚镜以为自己会感到惊讶,但她没有。院子里院子外零零总总上千人跪了下来,她只觉得稀松平常,好像早就适应了一样。
门外有锦衣高冠的人走了进来,他匆匆走到蔡诚身前,双手交叠起来,对着容虚镜长拜下去:“容先生。”
李珘想给蔡诚一耳光,他匆匆通知自己来抓尉迟醒,结果现在的是要面对容家人被触怒的局面。
本来李珘看了一眼就想走的,这个陆征却高声喊了自己。他先是告诉自己里面有个容家人,然后高喊有贵客来了。
李珘怀疑陆征就是故意在整他。
“先生大德,”李珘努力在心里组织着恰当的语言,“在场皆是我靖和最忠诚的战士,他们来这里,也是为了抓捕犯我靖和边境的贼国之子,还请先生谅解。”
“你是谁?”容虚镜扫了他一眼。
陆麟臣知道容虚镜这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问句,但他还是在心里不厚道地笑了。
根据在场人噤若寒蝉的反应来看,陆麟臣觉得自己心里笑得很是应景。除了容家人,陆麟臣实在是想不出别的能这样问,还不被刀剑相指的人。
“本王,哦不,我是皇子李珘。”李珘恭敬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努力在心里说服自己,他们修行的世外高人不问世事是正常的。
“你把我的猫吓走了。”容虚镜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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