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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雪海深处


  “你回去吧。”阿乜歆说,“我留下来,让神树活着。”

  百里星楼看着她,神色中满是质疑,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百里星楼问阿乜歆。

  她至今想起自己让阿乜歆回去,都觉得自己蠢得简直没边。那时候她到底在想什么?

  只不过是跟尉迟醒短暂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只不过是亲眼目睹了他藏在心底从未说出口的爱意——对于阿乜歆的爱。

  她就像失去了理智一样,得了机会,满心满心地向着阿乜歆回去了,尉迟醒就会开心一些。

  然后她就心甘情愿受了阿乜歆一剑,来到了这黑暗无边的封禁之地,哪怕只要她想她就能走出去,她也始终没有踏出去过。

  没有一刻她是不后悔的。

  却又没有一刻,她是不情愿的。

  百里星楼也吃不准自己是中了哪门子的毒,这种做了就后悔,后悔了还不知道改的事情,她活了这么久,也就这么一次了。

  她原本就在不断地后悔,现在阿乜歆又找上门来,让她回去。

  “我知道。”阿乜歆说,“我来找你回去,因为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阿乜歆说的是实话,她但凡有别的办法,都不会选择这条路。

  她想留在尉迟醒身边。

  世上如愿的事情真的很少,阿乜歆从前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

  百里星楼扫过她的脸,然后朝着她伸出了手。这举动的意味不用多说,阿乜歆便立刻走了过去,抓住了她的手。

  她闭上了双眼,在回忆中不断穿梭来往,偶尔她也会停下来顾盼。她和阿乜歆,其实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可总她的视角来看世界,总是那么不一样。

  百里星楼会在意普通人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纹路有多生动鲜活吗?不会的,她从未看过。

  或者说,看得太多。

  阿乜歆对整个世界都是好奇的,一切都是她未曾见过未曾经历过的。百里星楼不是,她虽然遗忘了很多,但改变不了她活得太久,看得太多的事实。

  她更多的时候,都是淡淡地看着。

  没有陌生,没有好奇,也就没有那份,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热爱。

  百里星楼在这些画面中驻足,努力地去尝试与阿乜歆感同身受,不过她做不到。

  她真的见过了太多,绝不可能再怀着阿乜歆这样的新奇。

  但无可否认的是,哪怕她认为这都是千篇一律的,心里里却依然很喜欢看人世的聚散与悲欢。

  百里星楼忽然之间看到了某个一闪而过的画面,她拼命调动的的大脑,用尽一切方式想要把那一幕抹去,却偏偏适得其反。

  其实也是很普通的一幕,尉迟醒在马上回头,远在群山之巅的阿乜歆就从山峰上跃下,向着他飞过来。

  就这么简单的一幕,将百里星楼冲击得说不出话来,就连见到群狼在月色下奔跑,她都还对那一幕迟迟无法忘怀。

  阿乜歆松开了手,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百里星楼:“你回来吧,我救世人,你救他。”

  .

  尉迟醒被蒙着眼睛带到了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他感觉铐在手上的铁链非常冰冷,哪怕在这么温暖的地方站了这么久,它也没有一点变化。

  这是玄铁,尉迟醒知道。恐怕世上除了连续燃烧九十天的火焰,再也没什么能把它弄断。

  尉迟醒有些想笑,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尉迟夜还在担心他会逃。

  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努力回忆着自己这么些年来,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自己的至亲,这么看自己。

  不过他这么一回忆起来,好像件件事情都是造成这个后果的原因。

  周围忽然有人走动的声音,尉迟醒侧身为他们让开道路,他的耳朵告诉他,有人来了,还把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面前。

  有一张桌子,还有一个银制的水壶,水壶碰到桌面木桌的时候,液体在其中碰撞的声音,十分动听。

  尉迟醒忽然反应过来,不是水壶,是酒壶。

  还有两个杯子,和几个装了什么东西盘子。看样子,大概是有什么人要跟他说说话。

  其实他猜得也没错,奴隶们将酒菜摆放放后就退了出去,只有尉迟夜留了下来。

  她隔着矮木桌和尉迟醒相对而立,尉迟醒摸索着盘腿坐下的动作,全都无一遗漏地落进了尉迟夜的眼里。

  尉迟醒的反应称得上优秀,他细心地为搬东西的奴隶让开了路,又能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凭借拿着错乱的声音判断出桌子在哪里,然后记住它,然后找到它。

  这么来看,尉迟醒也就是懦弱了一些,没有到足以让她恨之入骨的地步。

  不过同样的,也没有到能让她看得顺眼的地步。

  尉迟醒摸索着坐了下来,他抓着铁链,用指节在桌沿上摩挲。

  “王姐不坐下吗?”尉迟醒忽然问道。

  尉迟夜其实有被吓到,但她只是在心里惊讶了一下,表面上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如果她和尉迟醒的关系不是这么尴尬的话,她还想问问尉迟醒是怎么猜到的。

  不过她也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她跪坐了下来,拿起矮木桌上的银制酒壶,给尉迟醒那方的杯子倒满了酒,又给她的杯子倒满了。

  “能喝酒吗?”尉迟夜问。

  她记得,好像是在逐鹿林的宴会中,尉迟醒的面前是有杯子的,大概她这个年幼的弟弟,至少没把草原人喝酒的天赋也一并给丢了。

  不过这实在是难说,所以她还是问了出来。

  尉迟醒摸向酒杯的动作十分谨慎,他看不见,他怕鲁莽地朝着声音方向抓过去,会把酒杯直接扫倒。

  他这个动作,总算是提醒了一直观察着他的尉迟夜,他眼睛还被蒙着的。

  尉迟夜伸手想把布条给他扯下来,但她的手在尉迟醒的鼻梁前忽然便停了下来。尉迟醒握着酒杯的手在提醒他,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能够拿下来,而是他自己不想取下来。

  或者说,尉迟醒不愿意看见她。

  尉迟夜在心里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然后收回了手。

  这是矫情,尉迟夜想。

  她经历的事情也不算少,撕心裂肺哭嚎的时间也不短,怎么轮到他这个弟弟的时候,他就这么娇柔。

  还不想看见她?尉迟夜仰头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除了矫情,还是矫情,她没有什么别的词能够形容她这个弟弟了。

  “钦达天怎么走了?”尉迟夜漫不经心地问。

  尉迟醒愣了一会儿,他也没想到原来他姐姐把他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问这些。

  他这个反应,原本是出于没想到,落在尉迟夜的眼里,就变成了伤心。

  “怎么?”尉迟夜心想不会吧,心理这么脆弱,“戳到你伤心事了?”

  尉迟醒摇头:“没有,她是自由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管不住,也没资格管。”

  尉迟夜看着尉迟醒认真回答的神情,她先是笑了一声,然后便不受控制地大笑了起来:“自由身?自由身......”

  自由两个字啊,实在是奢侈到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拥有着。

  尉迟夜也不长脑子地以为自己是自由过,那时候她觉得她想要什么就去争,喜欢什么就自己想办法得到,不想要了,不喜欢了,就大大方方潇潇洒洒地扔了。

  她是生长在草原的白鹰,一声都会活得无比自由。

  但风暴来临时,她才恍然发现,她并非自由的,而且是心甘情愿的不自由。

  人要是有什么放不下的,有什么需要去守护的,那从此,便就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自由,永远说了再见。

  所以当尉迟醒提起自由时,她差点笑出了眼泪。

  笑她曾经的无知,也笑她现在的无助。

  “王姐,”尉迟醒说,“三王兄不是我杀的。”

  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怎么就要提这么一句,其实他早就说过了,在离开草原之前。

  要是尉迟夜信他,那他也不必在此时重复,要是不信,他说多少遍也都是徒劳。

  “这话你跟巢勒蒙库说,”尉迟夜回答他,“你看看他信不信。”

  “为什么要让他相信?”尉迟醒一下就明白了过来,尉迟夜是相信他的,这份相信,令尉迟醒的语调中都带了几分欣喜。

  “王姐,你是知道的,不论是不是我杀了他的外孙,和他要来打铁王都是没有关系的,他只是需要一个出师之名,”尉迟醒说,“你应该也知道,你投降了,他也是不会放过……”

  “你说这些,”尉迟夜打断了他,“是要说服我,还是要说服你自己呢?”

  尉迟醒的话戛然而止,他的一切动作都停了下来,如果没有挡住眼睛的布条,尉迟夜大概就能看见他瞳孔中的震惊和失望。

  他之前是以为尉迟夜不懂这些,或者是没有想到这些,只要他把利弊陈述给他,只要他把逻辑理清给她,尉迟夜就会知道投降绝不是办法。

  但从她的话来看,尉迟夜不但知道,而且是在决定投降之前,就早就知道了。

  她知道巢勒蒙库说为外孙报仇只是个借口,知道向她要人也只是随口一说,也知道就算满足了巢勒蒙库所有的要求,铁王都依然不会幸免于难。

  “你都知道,”尉迟醒的声音里,带着些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你还是选择走这条路?”

  “尉迟醒,你有算过吗?”尉迟夜反问他,“我把你交给巢勒蒙库,他不动铁王都中平民的几率如果是千分之一,那我成功的几率就算作是千分之一。”

  “可如果我带着军队抵抗,那我成功的几率,就是零。”

  尉迟夜的话像是猛然撞响的铜钟,震耳欲聋的声音在他的大脑中一下炸开,让他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冷却了下来。

  因为她说的话是对的。

  “你如果是普通人,”尉迟夜问他,“你的国家面临着这样的困境,你到底会怎么做?”

  尉迟夜说完,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清楚,于是便补充道:“我是说普通人,非常普通的普通人。”

  “每日清晨驱赶着羊群吃草,夜晚回帐篷喝几口马酒,教自己孩子唱几句歌谣就睡觉的普通人。”

  “一条绝对的死路,和一条万一有出路的死路,你会怎么选?”

  尉迟醒觉得哪里不太对,可他也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反驳尉迟夜,她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可一定有什么地方,她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尉迟醒一遍遍在大脑里重复着尉迟夜的话,发了疯一样想找出些他能够反驳的地方来。

  但他所做的都是徒劳,从未接触过权术的牧民,会怎么选呢?答案就在所有人的眼前。

  “怎么只端着酒杯?”尉迟夜问他,“不会喝酒吗?还是依然把你自己当成个没长大的孩子?”

  尉迟醒捏着酒杯的手青筋凸起,坐在他对面的尉迟夜不经意间垂眼瞥到,差点怀疑他多用一丝力,银杯就会被捏碎。

  但他没有继续使劲了,而是仰头将酒倒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草原人奔放火热的性格被酿进了草原的酒里,甘洌的液体流淌过喉咙,不是清泉般的凉意,而是要将整具身体点燃的灼热。

  尉迟醒想不通,这样的人们,怎么可能投降。

  “要是有机会,我给你唱一遍奥索博史诗,”尉迟夜鬼使神差地说道,“这是父君该唱给你听的,只是那时候你不在。”

  说完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她明明是不太喜欢这个弟弟的,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更何况作为她的兄长或者统治者,去为另一个人唱奥索博史诗,不就是明晃晃告诉他,你是我眼中可以成为英雄的人?

  尉迟夜忽然有点庆幸尉迟醒离开草原太久,又暂时不懂这些习俗,否则他要是误解了,那她真是有嘴说不清了。

  比起他认为自己认可他,尉迟夜更希望他知道,在她的眼里,他是懦弱的,是无能的。

  只有这样,她这个没什么大用的弟弟,才会学着成长。

  尉迟醒明显愣了一下,只是此时的尉迟夜忙着在根本看不见的尉迟醒面前,遮掩自己的窘迫,没有发现他这个细微的变化。

  “好,”尉迟醒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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