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见龙于野
舒震立在马上,远处就是秦关天险,越过去攻打皇城就如同探囊取物。他在等时机,皇城的使者来信说不日金吾卫就会撤离,再过几日飞羽军也会尽数撤退。
第二批斥候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飞羽军撤退的战报。舒震翻身上马,长刀指向秦关城门,他身后万千家国曾被靖和将士屠戮的年轻人们,纷纷拿着武器冲了过去。失去亲人的愤怒和灭国的仇恨让他们比凶兽更加渴望一场痛快淋漓的厮杀。
用鲜血来洗清这四年卑躬屈膝的耻辱。
舒震用力夹了一下马腹,扬起手里未出鞘的古刀在马臀上一拍,这匹健壮矫健的马匹就带着他的披坚执锐的主人冲上了战场。
刀身发出了低鸣,像是等待了许久终于可以上阵杀敌的年轻将士,舒震笑的肆意而张扬:“我的见龙于野也等不及了!”
一支羽箭突然朝着他的面门而来,舒震抽出见龙于野格挡在自己面前。羽箭的准心很明确,直取舒震的面门。但撞击到见龙于野的一瞬间,羽箭被剖成两半,分开向两边射去。
舒震身后的两匹马中箭,在奔跑的马群中跪倒在地,连带着马上的将士也落了下去。紧随的马蹄踩踏了上来,把他们踩在了远行的舒震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他突然觉得很愤怒,忍气吞声伏低做小了几年的仇恨忽然在这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攻城的长梯搭了上去,城墙上负隅顽抗的将士们丢下巨石来阻拦舒震的兵马。舒震把见龙于野咬住,从箭袋里抽出三支羽箭同时拉弓上弦,三声金属撕裂空气的声响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声响停止,城墙上三个搬着巨石的将士软倒了下去,箭矢从他们的眉心穿过,从脑后而出。巨石失去目标滚落下来,下方长梯上的将士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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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灵朗登上城楼的时候,刚刚穿好了铠甲。这是天光还未破晓的时候,南方的叛军已经攻到了城门下。他觉得很奇怪,一路上叛军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秦关。
他扣好了最后一个锁扣,拿起了弓箭:“靖和男儿!随我守卫秦关!”
飞羽军们纷纷拿起自己的武器,跟随着苏灵朗走到了城楼的女墙边。城下兵马众多,金吾卫得令北上后,飞羽军主力也突然撤离,秦关实际上只剩下了不到五千的飞羽军。
“苏卫长,”一个将士在他身后说道,“叛军数量恐怕上万,我们怎么守?”
苏灵朗没有回头,他朗声说道:“秦关天险所在,易守难攻,我已经派人送了陈情书给上将军,我们只要守住秦关几天,援军就会到的!”
他身后的将士纷纷松了口气,握紧弓箭的手也仿佛更加有力气了。苏灵朗说得没错,秦关是天险所在,飞羽军本身又善于骑射,守住城关几天不成问题。
守城第一天,苏灵朗带着将士们用密集而迅速的箭雨把叛军压了回去。
守城第二天,叛军撞城关大门的分队首领,被苏灵朗一箭毙命。
守城第三天,燃烧着火焰的箭矢再次退敌。
这是第四日了,苏灵朗握弓那只手的虎口已经开裂,他用衣衫上随手撕下的布条缠绕着,但还是阻挡不住鲜血渗出来。
城关上的尸体已经抽不出人手来收拾,军医那里也安置不了更多的伤者了。守城战消耗的,原本应该是攻城方的士气和人力物力,但守城的后方没有武器粮食补给,让苏灵朗都快动摇了。
“苏卫长,上将军回信了吗?”一个将士靠着城墙问他。
发问的这个将士被射伤了眼睛,只能用余下一只健全的眼睛看着周围的尸体。尸体们直到死,都没有放下手里的弓箭,他们血迹斑斑,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在身上,还剩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等待着皇城的回信。
“回信了!”苏灵朗咬牙回答,“上将军说已经增派了援军,只要我们坚持住。”
苏灵朗说话的时候,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周围的尸体太多了,他参军才三年,没有经历过大战,没有见过真正的生死。校场上的演武只教会了他如何克敌,却没有教会他在尸山血海里如何克己。
他觉得自己的名字被登近飞羽军造记册的时候,是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飞羽军不是金吾卫,在这里只要有才能,就一定会收到提拔。苏灵朗也就是这样,十九岁就凭自己的本事当上了卫长,成为了三千将士的统领。
男儿上阵杀敌报效国家,是多么荣光的事情,哪怕到了今天的局面,苏灵朗依旧这么觉得。
“援军……援军到了就好了。”这个将士觉得自己很困了,三天不眠不休地引弓射箭把他的体力消耗殆尽,如今听到了一定会有援军的答复,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睡一觉,“苏卫长,我好困,我就睡一会儿,等叛军再……再攻城……你一定要……叫醒我。”
苏灵朗觉得情势有点不太对,连忙蹲在了他的面前晃着他的肩膀:“你别睡!我让人送你下去,去军医那里!”
将士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不睡,但是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你别睡!”苏灵朗急了,“你叫什么名字,你睡着了,我就记不住你的战功了!”
他快要垂下去的眼皮睁开了一点:“不行,我的素玉还在家里等我,等我当上了卫长,我还要回家去娶她……我叫张驰,就是张弛有度的张弛……”
苏灵朗从他后肩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液体,不是血液,而是伤口没有及时处理而化的脓液。他拍了拍张弛的脸,从骑靴里抽出匕首来,把张弛靠在自己的肩头。
“素玉,好名字啊,”苏灵朗抽出匕首,撕开了张弛的衣服,他的头贴在苏灵朗的脖颈处,苏灵朗都能感觉到烫得吓人,“那你准备怎么娶人家,你的月钱才这么点,连好的镯子都买不了。”
张弛听到苏灵朗说起素玉,眼里仿佛恢复了一点光亮:“素玉不在乎,她说我回去就行。苏卫长,等我当上卫长,你肯定是郎将了,我成婚的时候,有郎将来捧场,我一定很有面子……”
疼痛打断了张弛的言语,苏灵朗把烈酒倒在他的伤口上,下刀去割已经腐烂的皮肉。
“苏卫长——!”张弛被疼痛一下刺激得清醒了过来。
苏灵朗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飞快地把他化脓的伤口清理干净:“痛就喊出来,总比睡着了好。”
“不是!苏卫长!”张弛推了推苏灵朗的肩膀,“叛军!叛军又来了!”
苏灵朗清理好了他的伤口,站起来回头看着关外。
无数兵马从天际而来,他们穿着铁灰色的铠甲,举着深青色的旗帜。马蹄踏在地上如同阵阵雷鸣,旗帜翻飞如同潮水袭来。
“这是……”苏灵朗觉得自己有点脱力,他连忙扶住了城墙,“这是叛军主力。”
前三天的原来只是前锋,后面的才是主力,这样远看就知道不下五万,而城关上现在可能连三千都凑不齐。
“上巨石!——”苏灵朗看见了数十架长梯,立刻回头对着还在休整的将士们喊道,“上巨石!快!”
叛军攻势凶猛,飞羽军留下来的弓箭在前几天就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一轮一轮的冲击下来,现在每个人手里只剩下了不到十支箭。
以骑射出名的飞羽军,没有了弓箭。
苏灵朗看着自己的箭袋,他此时此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叛军的铁蹄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天地浩大,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遗弃了。
皇城没有回信,上将军没有回信,更不会有什么援军。
秦关所有人,都死定了。
张驰走到了苏灵朗身边,把自己的羽箭全数抽出来放了进去:“苏卫长,你的准头比我好多了,你来。”
苏灵朗觉得自己的虎口发疼,疼得他想撕了布条,用手掌去撞坚硬的城墙,用一种疼来掩盖另一种。
城墙上的将士看见了这里的一举一动,纷纷两两成队,其中一个把自己的箭给了箭术更好的另一个。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要用有限的武器,杀死更多的叛军。
没有羽箭的将士,纷纷弯腰搬起巨石,准备在长梯来的时候砸下去。
苏灵朗在叛军中寻找着领头的人,起初所有人都一样,但后来他们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拿着一把刀,拍了拍坐骑后就朝着秦关奔来。将士们纷纷为他让开路,在他经过的时候为他挥舞着旗帜。
苏灵朗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十六岁的时候,什么也不会的苏灵朗去到了飞羽军的募军处,招募的卫长问他你会什么。苏灵朗摇了摇头说什么也不会。
四周等着登记的人全都哈哈大笑,只有那个卫长起身去拿了把弓来,指着远处的靶子说:“你来试试,上靶我就让你进来,让你慢慢学。”
攻城的叛军搭上了长梯,一个又一个地想往上爬。张弛和更多没有羽箭的将士一样,都搬起了巨石往下扔。
第一波叛军被砸了下去,张弛弯腰接着搬石头。苏灵朗拉弓瞄准了叛军之中的舒震,鲜血又开始从他的虎口往外渗,但他张弓的力气却一点不减。
十六岁的苏灵朗用尽了所有力气把弓拉开。
十九岁的苏灵朗用尽了所有力气把弓弦拉满。
两支一模一样的箭矢在不同的时空离弦而出。
十六岁的箭,擦着靶子落地,如同少年那颗满怀期冀的心跌入尘土。苏灵朗拿着弓走向那个卫长,准备归还长弓明年再来。
募军处的内堂里走出来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所有在籍军人看到了他身上的铠甲,纷纷对这这个少年单膝跪下:“拜过金吾卫副将军。”
苏灵朗脑子里各种传奇的主角有了具象,原来名动四方的少年将星陆麟臣就这样风姿无双,坦荡磊落,如烈日般令人不敢直视。
经过靶子的时候,陆麟臣捡起了落在一旁的羽箭:“你们飞羽军的兵器锻造是谁在管?”
一个郎将走了前去,捧过箭矢看了一眼,慌慌张张地跪了下去:“此等过错,该罚!”
陆麟臣顺着羽箭尾部的方向看过来,看到了在人群失落的苏灵朗,他从箭盒里抽了一支箭走向苏灵朗,停在他面前递给他:“那支箭箭矢锻造有问题,受风向影响太大,你重来试试。”
苏灵朗愣了好久好久,还是那个卫长低咳了好几声之后,他才反应了过来,接下了完好无损的新羽箭。
十九岁的箭离弦而出,带着三年风霜雨雪都无法更改的苦练和他心中暗藏的敬仰,在万军之中呼啸着直奔苏灵朗的目标。
苏灵朗的伤口在巨大的后力下裂开,鲜血顺着手指往地上淌,弓弦在极力拉满后断裂,弹向后方割伤了苏灵朗的脸。
舒震抽刀格挡,苏灵朗破阵之势的羽箭撞在他的刀刃上,被割成了两支箭。
苏灵朗看见这个将领一瞬间像是愤怒的野兽,而愤怒的来源,说不清是因为眼见自己的将士被踩踏入泥土,还是因为对靖和深深的仇恨。
舒震抽出箭来,在马上拉弓对着苏灵朗的方向。苏灵朗和舒震眼神相接的一瞬间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在仇恨中淬炼出的果敢勇武,是现在的苏灵朗无可抵御的。
箭从舒震的手里射出,他收回了弓,重重地一抖缰绳,催促着战马加速向前。
凄厉的箭啸像是从四面八方响起的一样,挠着苏灵朗的耳膜,让他快要发疯发狂。他知道箭要往哪里走,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冲向了张弛,想要推开他。
“张弛!——”苏灵朗比走投无路的野兽还要绝望地嘶吼。
张弛听到他的苏卫长叫他,手上丢巨石的动作顿了一下,想要侧头看一眼苏灵朗。
冰冷的箭矢在他偏头的瞬间盯入了他的右眼球,还差一步苏灵朗就可以推开他,只差一步。
鲜血飞溅了出来,溅到了苏灵朗被弓弦割出的伤口上,他伸手去摸,手上的汗渍把伤口刺得生疼。苏灵朗回头看了一眼秦关后的山川河林,平静得仿佛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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