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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同病相怜


  原来“滚子”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世。

  他的大号叫肖昆仑。出生在“运动”前夕,才刚刚三岁,“史无前例”就开始了。

  他的爸爸只是个普通的汽车售票员,因为成分好,本来一点事也没有,就因为看不惯乱糟糟的世道,发了几句牢骚。结果这就遭了坏人的恨!

  也不知被谁往鞋里塞了张领袖像,老肖按“公安六条”,被扭送到了公安局。

  那可就倒了霉,受了罪喽!

  一连关了三年,结果老肖又气又累,再加对生活丧失了信心,撒手人寰。

  肖昆仑的爸爸去世之后,他那没有正式工作的妈妈就只能靠糊火柴盒,捡废纸养活他了。

  再加上家里早典尽卖光。六七岁起,他就因为饥饿,得帮着妈妈一起忙生计。

  可后来他的妈妈因为撕扯大字报去卖钱,也被抓了起来,竟然和他的爸爸落了一样的下场。

  这么着,肖昆仑就成了孤儿了。那么为了吃饭,他必然会选择游荡于社会上。

  先是跟着大孩子学着卸人家的车铃,后来又偷着拧大楼里门窗的把手当破铜烂铁换钱。进而发展到夜里去建筑工地盗窃建筑材料。

  这么一来二去,偷摸,骂街、打架、抽烟、喝酒什么就都会了。

  最终成了个滚刀肉似的“铜铁小佛爷”。

  就因为人小机灵,眼睛贼、跑得快,还得了个浑称,“滚子”。

  但这种日子也没那么潇洒的。

  饥饱不定不说,还总得受一些街痞和无赖的欺负。好不容易挣点钱常被人无理抢走。真失了手,肯定挨打,弄不好也得进“学习班”蹲上几个月。

  后来在一次“大抄”的时节,“滚子”偶然遇见在街头游荡的“大眼灯”,见他为躲“大抄”,正无处可去,就好心把他们带到了自己住的楼房平台去“刷夜”。

  结果正是这一晚上的相处,他成了“大眼灯”的徒弟。

  那时他才十一岁,哪怕后来跟着“大眼灯”加入了“二头”的团伙,他也是最小的一个。

  刚开始的时候,“滚子”也就能把把风,每月是干耗“人头份儿”,挣不来几个钱。

  而且“大眼灯”带着他,甚至是破了贼行里“十二岁以内的不得上路,更不得入路”的规矩。

  这让“二头”都觉着“大眼灯”有点犯傻。

  可“大眼灯”还是一直无怨无悔地靠自己挣双人份儿。从没有亏待过“滚子”,让他过上了吃饱穿暖的日子。

  为什么会如此呢?

  说到这儿,那就不得不提一下“大眼灯”的父亲了。

  因为户刚、户强哥儿俩的身世,在某方面和“滚子”有着极为类似的一面。

  在解放前夕的京城,大凡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绰号“云里飞”的“乌里王”户荣斌。

  (黑话,乌里王,“乌”者,黑也。乌里王即贼行出类拔萃的强者。专指和家乡父老交好,每年只出门做一两次大买卖的独脚大盗。)

  他从师于京城著名的“黑钱”贼头“酒鬼张三”,学了一套越墙窜屋、跳跃翻腾的贼本领。论入户的水平,其实并不亚于驰名京津的“燕子李三”和“赛狸猫”段云鹏。

  (黑话,黑钱指专在夜内偷的,白天不作活)

  特别是出徒后,他还在偶然间从北平稽查处的手里搭救了一个从津门来的“高买”,学会了一套妙手空空的“清手活儿”。

  自此身兼两门,也就成了贼行里响当当的人物。

  (黑话,高买是对买调包类,光天化日下专偷金店银铺、绸缎庄、参茸行的顶级高手。因这类贼通常能做到不知不觉伸缩臂膀随意出入袖筒,把赃物藏于怀内,也就有了“三只手”的别号)

  但对于京城百姓们来说,提起“云里飞”来,却既不怕也不恨。

  因为“云里飞”的不请自到,只针对住在高楼大厦里的外国人和宽敞大宅里的政府官员与豪门巨富。

  他是让北平侦缉队和北平警备司令部稽察处头疼的死敌,却能让老百姓解气、痛快。

  当然,人终有倒霉的一天。

  1948年,户荣斌偷了一个政府官员的宅子,销赃时遭人出卖,终于被三民党法院判了刑,关进了北平警备司令部的监狱。

  本来,那高官是还想要户荣斌的命的,可恰恰此时,人民解放军兵临城下。

  于是心慌意乱中,高官也就把心思放在怎么疏离财产,如何撤离上面了。

  后来京城和平解放,“云里飞”户荣斌经教育和劳动改造后被新政府释放。并且政府还给他安排了工作,让他在房管所当了一名水暖工,鼓励他要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动吃饭。

  这让户荣斌从方方面面都感受到了一种天翻地覆的新气象。

  且不说劳改干部和蔼可亲,把犯人当人,和三民党的官员绝不相同。新社会的幸福也人人有份,连外面的老百姓也不再受气,不再挨饿了。

  人们都不再愁眉苦脸了,到处都是大兴土木建设国家的工程,世道真的变了。

  这样救命之恩加上心灵的触动,户荣斌终于下定决心,从此要永远做一个老实本份的人,再不伸手偷盗了。

  很快,他就过上了安定的日子。娶了一个山东乡下寡妇,组成了自己小家庭,先后还生了两个儿子。

  日子虽然过得紧紧巴巴的,但的的确确,他与旧日那种高来高去,住窑子,吃馆子的荒唐生活一刀两断了。

  他从骨子里变成了一个向往新生活,安守清贫的普通工人。

  他甚至还把捡到的一个提包上缴派出所。

  由于那里面有银行工作人员丢失的两千元公款和许多票据,为此他还受到了单位表彰,得了个大奖状。

  但可惜的是,好日子来得快,去的也快。

  “运动”来了,人人得过审查,界定成分这一关,单位一大批领导又倒了霉。那么户荣斌的老底儿也就人被掀开了。

  从此周围的人对户荣斌的观感来了个大变样,没人再愿意接近他了,也没人再相信他。

  单位过去有什么东西找不到,全都算在户荣斌的头上。每个人都把他当成了阶级敌人。

  竟然还有人说户荣斌上缴的那个提包,或许本就是他自己偷的,怕风声紧、钱烫手才转而交公。

  于是单位就开始天天批他,审他,要他交代近年来的盗窃活动。

  没有的事儿,户荣斌当然不承认,家就被搜了好几次。

  但这还不是最惨的,就因为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他的两个儿子被邻家的孩子随意欺辱。

  他的山东老婆也因为护着他,被那些闯进家门的人打伤。之后又无钱医治,没几天就在家里咽了气。

  所以等到户荣斌好不容易被放出来,再重回家门时,他不但工作没了,发现老婆死了。家里也是一片狼藉。

  他第一眼夺目而入的就是两个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儿子,在灯光下,吃着从菜站检回来的烂菜叶和菜梆子。

  当大儿子从小儿子手里抢过还剩半碗的菜糊糊送到他面前时,他再忍不住了。

  突然间一声大吼,地动山摇,矮房的顶棚被震得哗哗直掉灰。

  一阵疾风荡起,户荣斌“噔噔噔”一溜大步,他跑到了院儿里,几下蹿纵上房,转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待到夜半,户荣斌再回到住处时,“当啷”一声踢开房门。

  也不等两个儿子问话,“叭叭叭”,两盒点心,几个罐头,一只烧鸡甩在脏兮兮的桌子上。

  “X他妈!”

  户荣斌喷着酒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随之山崩地裂一般,他醉醺醺地跌倒在了床上……

  从此,户荣斌心灰意冷了,他又成了“云里飞”!

  而且他不但自己偷,还开始教两个儿子!

  只是他从不许两个儿子上街去试身手。因为他还不想就让儿子们走这条路,而是为防止自己哪天不测,他的两个孩子还能靠这个不饿肚子,活下去。

  但事情往往总是朝着最坏的一面发展的。他的下下之策还是成了现实。而且这一天来的出乎意料的早。

  仅仅两年之后,户荣斌白日在某部委大院进入一户居民家中行窃时,恰好碰到独自在家的一位老人犯心脏病情形危急。

  良心未泯的户荣斌不忍袖手离去,就给垂危的老人打水服药,帮助老人脱离危险。

  可不想这通忙活耽搁了时间,待老人状态平稳后,他正要离去时,却在开门时,迎面撞上了下班回家的老人儿媳妇。

  那女人一声惊叫,邻居们齐齐出动,把户荣斌堵在了当场。之后就是派出所的入户搜查。

  按理说,户荣斌可是个贼中高手,他懂得起赃并罚的道理。

  因此他向来入户只偷现金,进商店也只偷食品。而且从不留存,花用完了才再去作案,在他的家里其实没搜到多少钱物。这事儿本应该不太严重。

  但是更倒霉的是,从他儿子的屋里,居然搜出了七八个有机玻璃的钥匙坠子,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当场,几个警察的脸色都变了,因为那种钥匙坠子只此一家,别无分号,都是国家民航的乘机纪念品。

  在六七十年代,连坐火车订个软卧都得要查你级别够不够的,飞机当然不是一般人能坐得了的。

  要是有一个两个纪念品,还说不定是偷个劳模的家,失主是偶尔得到特批坐了回飞机,但七八个……

  就这样,“云里飞”户荣斌因一念之差,死在了他带回来,给儿子当玩具的这些小东西上。

  公审大会就是在闹市街头举办的。一辆大解放上足足站了十几个插着个牌子的犯人。

  当公审员念到户荣斌的罪名时,说他是屡教不改的累犯,长期游窜于各大部委家属大院,偷了好多个干部的家。因盗窃金额数目重大,罪行影响恶劣,执行枪决!

  当天户刚和户强哥儿俩都去现场看了,他们的父亲在最后一刻,居然抬起头笑了一下,随后又被人恶狠狠地按下了脖子。

  这一天晚上,小哥儿俩在家哭了个死去活来。从第二天起,俩人就结伴上街了。

  尽管他们才把“清手活儿”练了半生不熟,他们还没有像父亲那样有偷盗官家富户的本事。但这已经足够他们每天在公共汽车上,肆意去掏普通老百姓的腰包儿了……

  所以说白了。其实“大眼灯”之所以会对“滚子”动了恻隐之心,从此带上这个年幼的小累赘。正是出于一种同病相怜的心理,由“滚子”想起了他自己和弟弟的遭遇。

  而他这些年看着“滚子”一天天长大,渐渐地也有了如同自己父亲当年一样的心境。

  一方面不想让“滚子”挨饿受冻,但另一方面,也对让“滚子”走上这条路万分无奈和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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