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的樱招
半魔之身,若想遮掩魔气,最是不能食五谷,这是贺兰宵自小便知的常识,但人族却鲜少有人知道。
一来人族与魔族跨种族结合诞下半魔的几率微乎其微,二来选择在人界生存的半魔自不会把这等秘辛透露于人。
而贺兰宵便是这微乎其微的几率下生出的半魔。
他从未见过父亲。母亲身边倒是有几个男宠,但那些都不是他的父亲。
母亲告诉他,他的父亲是魔族,因此他体内有一半魔血。贺兰氏以母族血统为尊,父亲是谁不重要,所以贺兰宵亦从未想过要去寻他。
这一半魔族血统于他来讲,是不小的拖累。为遮掩魔气,他须每月服用贺兰氏秘制丹药才能正常进食。
自他能记事起,他便从未与人同桌用过膳,一应膳食皆有专人照料,不能贪嘴,亦不能贪玩。
女子继承家业,男子送去修仙,是贺兰氏绵延千年的传统。只是,送往仙门的男子,成器者虽可成为家族庇护,但不靠谱者每一辈都有之,毕竟一入仙门深似海,求仙问道之路何其漫长,及冠之日还须抛却凡尘姓氏,被仙门重新赐名。
失去了姓氏的贺兰氏子弟愿不愿意反哺实是未知之数,因此守家业的女子反而要接受更为严苛的教导,这样才有资格成为合格的家主。
贺兰宵身为家主之子,倒没怎么察觉到这种区别对待。同辈的几名儿孙在孩提时期也曾一起上过学堂,捉过迷藏。
再大一点儿就一齐被送上了演武场。
贺兰氏尚武,无论男女皆是修长健硕,一身武艺。连刀都拿不稳的年纪,就得学着大人模样摆弄招式,血性上来时逞凶斗狠亦是常事,但有大人看着,总不至于闹出大事来。
仅有的一次差错,出在贺兰宵八岁那年。
他在演武场上被比他高半个头的表妹一脚踢翻在地,表妹提着木刀收不住势,直直朝他的头砍来。他的木剑早已脱手,慌乱之中只好伸出手臂格挡。只见演武场上紫光一闪,等他回过神来时表妹的身体便如断线风筝一般被他震出去好远。
幸好母亲及时将她接住,才未酿成大错。
四周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他茫然地环顾一圈,才发现众人皆是一脸恐惧。
整个贺兰氏知道他是半魔之身者寥寥无几,演武场上的围观者该被封口的封口,该被安抚的安抚,才勉强将此事压下去。表妹躺在床上将养了一个月,身体才恢复如常。
母亲惟恐他控制不住魔气外泄,再次失手伤人,从此再不准他与同龄玩伴有过多接触,进学习武皆由专人单独进行教导。
“宵儿,你年纪尚小,加之魔气不稳,在你尚不能控制魔气之前,会伤害到旁人,”母亲蹲在他身前这样劝他,“你也不愿意看到别人因你受伤,对不对?”
“嗯。”他心有愧疚,红着眼睛抽泣道,“母亲,我不是故意的。”
母亲摸摸他的脸,安抚道:“母亲明白,宵儿最乖了。”
后来他已经可以将魔气控制得很好了,绝不会失手外泄,但也渐渐绝了与人亲近的心思,变得死气沉沉起来。
他就这般被人看顾着长到了该被送往仙门的年纪。
临行前,母亲告诉他,她已替他打点好了所有关系,只需要他在甘华选中他时跟着走便可。
“甘华长老吗?”他很罕见地反问了一句。
母亲说:“甘华其人,贪财又好玩,但幻术冠绝天下,跟着她修习幻术于你有益,况且,你有魔气在身,须每月服用丹药才能正常食五谷,甘华向来对座下弟子如何修炼不会管太宽,她那里最是适合你。”
他沉默了一瞬,才接着问道:“那……樱招呢?”
“樱招?”母亲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你从何处得知这个名字?”
“不都说,她是当世第一剑修?”他问得坦然。
在被剥夺与人亲近的权利后,他过得其实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寂寞,因为他在藏典阁找到了新的玩伴。
那是一本被施了术法的剑谱,被锁在书架顶端最不起眼的角落。既是角落,却还欲盖弥彰地用五彩锦盒锁住,总有种勾着人特地去寻宝的违和感。那年他不过十岁,每日除了习武练剑便是泡在藏典阁温书。整整六层的藏典阁,几乎没有他未踏足过的角落。
他分明记得前几日书架上并没有那个神秘锦盒,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将锦盒揣在怀里带出了藏典阁。
夜里熄灯之后,他躲在床帐里,打着夜明珠想弄明白怎么开锁,那把金光璀璨的小锁却在他碰到的一瞬间,自动消失了。
蹊跷得像是等着他来打开一般。
他睁大眼睛,屏住呼吸,颤着一双小手将锦盒掀开。枕头上夜明珠泛着幽幽冷光,而盒中躺着的……是一本小册子,封皮上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朝真剑谱”四字,封皮左下角署着一个名字。
他不禁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左下角,喃喃念出那个名字:“樱……招……”
顿时,剑谱似是有感应一般自动翻开,一阵柔和金光闪过,紧接着一道巴掌大小的身影随着光芒翩跹纸上,那道身影身着白衣,手持长剑,神态娇憨。是一名陌生女子。
那名女子在纸上演示完了一整套剑法,裙裾翻飞,潇洒飘逸,一招一式却利落如闪电。最后一招演示完毕,她又老僧入定一般闭上眼,盘腿坐在剑谱正中央,将手中长剑搁在膝头。
这套剑法他曾见母亲使过,难不成是旁人赠与母亲的?那为何他以前从未在藏典阁看到过?
他俯下身子趴在枕头上凑上前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名白衣女子。总觉得,她不拿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笨笨的。
“你便是樱招?”他轻声问。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仿若听到了指令一般,站起身来又从头到尾将那套剑法演示了一遍。
嗯,这下他知道了,她是樱招。
窗外有淅沥秋风刮过,床幔内柔光不停闪烁。“樱招”不会说话,不会理人,亦触摸不到,她只会挥舞着她的长剑,一遍又一遍地演示着她的剑招,演示完毕之后便盘着腿闭上眼睛打盹。
贺兰宵害怕萦绕在剑谱上的柔光惊醒睡在外间的小厮,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卷剑谱钻进了被窝。被窝被他拱出一方天地,他侧躺在床上,不知疲惫地盯着她看了一整夜。
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私心将那本剑谱据为了己有,藏了起来。
从此,她便是他一个人的。
樱招。
“樱招从不收徒,”母亲一句话断绝了他所有念想,她瞧着他的脸色,接着道,“如今的樱招应是恨魔族至极,你贸然去她身边,恐怕会有性命之危。若是你真的想要接近她,入内门之后再徐徐图之吧。”
“嗯,”他点头应道,“孩儿明白。”
他想,他也只是嘴上明白而已。弟子遴选当日,樱招对他的杀意有目共睹,虽然事后给了个漏洞百出的解释,但他很清楚,她将他收作徒弟的用意是什么。
可是他没有办法拒绝,他也不想拒绝。
他选择了亲手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她手上。
盛有压制魔气丹药的瓷瓶在他入北垚峰的第一天就被樱招收走了,他亦无法在樱招眼皮子底下伺机与贺兰氏其他族人联系,因为她在监视他。
他既是半魔之身,自然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度,洒扫傀儡、木雕蜂鸟,还有北垚峰上的一草一木,都有可能布满了樱招的神识。她又是极不擅长遮掩之人,所以就连监视人这等事,都做得无比坦荡,明晃晃地昭示着她对他的不信任。
距离他上一次吃丹药已经快要过去整整一月,他顶多还能再撑三日。
贺兰宵记得,母亲曾说过,苍梧山朝阳谷中有一味仙草名为祝余,于他来讲是滋养魂体的至宝。母亲原本也打过祝余的主意,然祝余这种仙草极娇贵,也就苍梧山这等灵气充沛之地才能生长,离根三日便会枯萎,失去本来效用,根本无法成为市面上的流通货,即便花重金买来也无法移植,这才作罢。
如今,樱招说要带他去摘祝余,虽然她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
但为什么,她总能够,在想把他弄死的情况下,又恰好给他送来最想要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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