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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场胜利与一场溃败之间,  到底有多远的距离?

        陆悬鱼想,要看她的命令层层传达到士兵时有多久,又能执行到什么程度。

        现在她就见到了这样一幕。

        冀州军不会以行军的阵型快速冲进战场,  他们需要调整阵型,需要缓缓压进,  这些都需要时间。

        因此那些青州兵割裂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以军官为首,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要士兵们稳住阵脚,  等待援军的来临,  另一部分则认为既然援军来了,更要向着那个方向努力奔逃。

        于是在这个包围圈里,  越靠近出口的部分溃散得越厉害,  反之离出口越远的部分,  就越能努力反抗。

        她骑在马上,皱眉看了一会儿。

        想要全歼这支青州兵,  狠狠放一次袁谭的血是不可能了,  她必须小心谨慎,  应对袁谭主力的进攻。

        “鸣金收兵,  ”她说,  “我们也需要重整阵型。”

        变故就出在此时。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这是最基本的军事指令,  对于后世之人来说,  没人认为这样简单的指令还有什么贯彻不下去的问题,  但它的确是出问题了——

        当她的包围圈因为鸣金而出现数个缺口之后,  青州人不再犹豫,  争先恐后地向着冀州军的方向逃去,  为了能够跑得快一些,藤牌兵丢下了藤牌,戟兵丢下了长戟,甚至还有旗兵丢下了旗帜。

        每一件都是令人垂涎的战利品,每一件都在战后换取军功,而军功又意味着犒赏。其中例如旗帜的犒赏是极高的,甚至可以说如果将这些战利品中贵重的部分带回去,换来的犒赏足够家中一年的吃用!

        北海人什么时候打过这样的胜仗!

        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大功!

        大敌在前,但走得很慢很慢啊!这时间太充足了!他们尽可以多杀一个人,多捡一把兵刃,多夺一面旗!还有,还有那些尸体的鼻子!多割下一只!说不定这一战后就能升任为队率!不仅能多分一块田地,还能买一头小牛犊!等转过年去,小牛犊长大了,那就是一份极体面的家当了!这几年人人都说大汉气数将尽,洪水、瘟疫、旱灾、流寇,没完没了地摧残着这片大地,普通百姓哪有那个本事在这样重重天灾人祸的情况下攒出家业?!

        他们哪一个没有听过,见过,经历过邻人饿死,亲朋饿死,甚至是自家亲人病饿而死?!

        他们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多挣来一袋粟米?!

        但战争就不一样了!

        只要有了这些!他们的家人就再不必挨饿!

        要是错过了这场大战,下一次发财,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金钲急促,军官也在大声喝骂,声声催着他们回到阵线上去!

        可是再等一等!再等一等,身边的同伙兄弟不也没回去吗?再抓到一个倒霉鬼,再割下一只鼻子——

        战场混乱一片,军官喊破了嗓子,金钲敲得人快要聋了。

        但没有什么能阻止那些士兵争抢战功的行为。

        日照中天,太阳升到了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刻,将这一片被鲜血染尽的河滩上所发生的一些都呈现在阳光下。

        那些浑身鲜血,在尸堆中贪婪翻找,如同食尸鬼一般的,是她的士兵啊!他们一个个仿佛发了狂一般,听不见军官的责骂,听不见金钲的催促,更看不见步步逼近的袁谭的冀州军团!

        这是什么样的军队?

        这就是她带领的军队,指挥的军队。

        【我对我个人的勇武产生了新的认识。】

        【不错。】黑刃似乎在嘲笑她,又似乎在安慰她,【但实际上,很多的旧式军队都是这样的水准。】

        如果不是她靠着自己的勇武稳定了中军阵线,如果不是青州兵轻敌冒进,这场战斗不会这样轻易分出胜负。

        这里或许有一点战术水平的作用,但她必须清楚认识到,北海兵的素质本质上与青州兵相差不远,想要驱使他们如臂使指,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陆悬鱼最后看了一眼战场,便将目光放在了自己亲随的卫队身上,她用马鞭虚指了指战场的边界线,那条已经为鲜血所染红的小河。

        “带上军法官,从那里开始,把士兵们给我赶回来,”她说,“不要劝,不要骂,每见一人,便杀一人,杀时大喊一声‘闻金不退者斩!’”

        “是!”

        这几十骑手持马槊长戟,如狂风一般冲进战场,每逢一名不听命令的士兵,便杀一名,顷刻间便割草一般杀了十余北海兵,唬得剩下的士兵战利品也不敢再捡,直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屁滚尿流般便逃回了阵线上。

        “令他们的什长各自记下战功,将那些战利品都丢掉!”

        “是!”

        “齐整阵容!”

        “是!”

        与青州兵一战并未伤掉元气,她的士兵中十之八九仍然具有战斗力,集结起来之后,仍然是一支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军队。

        她策马出阵,在河岸边东一具西一具的尸体旁缓慢而过。

        河对岸不知何时立起了大纛,隐约可见兵戈在前,金鼓其后。

        大纛下有许多骑兵,簇拥着一人,也在远远地望着她。

        袁谭并未立刻发动攻击,他也同样选择了齐整阵容,聚拢溃逃而归的青州兵。

        他的军队就那样停在了几百步之外,如同无边无际的乌云。

        仿佛要验证她心中的想法一般,空中也飘来了一片乌云,将刚刚的晴空悄然遮掩住。

        “将军……”

        尸堆中传出了一点微弱的呻吟声。

        陆悬鱼低下头望去时,正见到一个北海兵躺在那里,腹腔被马槊戳了个对穿,血却一时尚未流尽,正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徒劳地吸气。

        那是被她下令斩杀的,违背军法的士兵之一。

        她怵然而惊。

        “是你违抗了军法——”她的话说得又急又快,“你——”

        那人的脸被血糊住,看不清五官,更看不清神情。

        但他似乎也并不是想要诅咒谩骂她。

        在这一片嘈杂混乱,充满着垂死者的呻吟的战场上,这个人的声音很小。

        “将军……”他似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指了指自己身上裹着的那面青州兵的旗帜,“小人夺了旗,这赏……能……给我的家人吗……”

        尽管这位主帅是个女人,但北海人觉得,她的确是强大的。

        她冷酷而有决断,机敏而又勇武,尽管他们更尊敬他们的使君孔融,但陆廉的确是可以信赖,可以依靠,并且可以跟随她取得胜利的主将。

        她在河边遥遥地望了几眼之后转了回来,下达了几个简短的命令,然后就沉默地回到了中军那面“青州刺史孔”的大旗下,等待袁谭的下一步动作。

        【你感到痛苦。】黑刃感到不解,【为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感到痛苦呢?】她反问。

        【你杀他,是因为你必须要重整阵线,保证你的军队不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而崩盘,实话实说吧,你这支军队不成样子——】

        她的目光望向那一片片的士兵,【他们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而无视了军纪,是因为在他们的人生中,很难获得这一点你我看不起的蝇头小利。】

        黑刃并不同意她的观点,因此发出了一声冷笑。

        在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聚精会神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战事上时,黑刃忽然又出声了。

        【有大队兵马在靠近——】它在脑内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他们停下了。】

        她忽然一惊,【什么位置?】

        【在你的侧翼。】黑刃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他们再接近些,你应该也能看到这支骑兵了。】

        他们很有耐心,远远地等待,并不在战争未开始时出现。

        陆悬鱼想起刚才远远见到的大纛,心中陷入了一片雪亮的寒冰之中。

        她露怯了。

        准确说不是她露怯了,而是这支北海兵露怯了,这支孔融带出来的郡兵——她做不到令行禁止。这也就意味着,她或许可以在战斗开始前向他们下令,并且最大程度保证他们能听从她的命令,却很难在突发情况下让他们快速跟着她的指挥改变目标。

        一旦战斗胶着时匈奴骑兵进入战场,这些士兵很难保证高昂的战斗意志,

        她能不能带领这样一支军队,在侧翼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冒险作战?

        【我是剑神。】

        【不错。】

        【我既有神剑,又有神通,世间再无亚者。】

        【不错。】

        【我单枪匹马,也能应付一支没有强弩的匈奴骑兵……】

        【如果你想,你的确可以试试。】黑刃说道,【但你在算计自己的优势时,为什么没有把你的三千兵力算上?】

        她痛苦地闭上眼。

        “传令下去,”她说,“兵撤千乘城。”

        周围亲随大吃一惊,但任何人都没有上前阻拦。

        在传令官刚刚要离开时,陆悬鱼又喊住了他。

        “还有,将那些……”她说道,“将那些割下来的,青州人的鼻子,收集起来。”

        即使撤军,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她要通过这一点努力,将袁谭拖在千乘城下,也将冀州军团死死拖在千乘城下。

        当这支北海军缓缓而退时,也许是出于对他们的忌惮,或者说是对那位主帅的忌惮,冀州兵并未上前追击,任由他们慢慢退到数十里外的千乘城中。

        但这并不代表袁谭会无视这支军队,尤其还是在撤退时收到了那样一份礼物——那是数百个青州兵的鼻子,被穿了起来,挂在河两岸的树上!

        见到这一幕时,有些青州兵吓得瑟瑟发抖,而更多的士兵则咬紧牙关,向他们的主帅请求,一定要攻下千乘城,一雪前耻!

        攻下这座小城没有任何的成就感,但得到主帅项上人头的成就感甚至超过了攻破北海,全据青州所能带来的快意!

        因此在陆廉带着北海军进城之后,袁谭的一万余兵马立刻将千乘城围住,并且连日连夜地砍伐树木,堆砌土山,准备攻城。

        陆悬鱼站在城墙上,身边跟着祢衡,沉默地注视着城外乌压压的军队。

        这样的情景她似曾相识,只是上一次她无法决定这座城的生死,但这一次却有些不同。

        “祢从事想说什么?”她并未回头,只是突然地这样问道。

        祢衡在她身边十分不安,似乎总是想说点什么。

        听到她这样的问题,他便立刻说道,“收到将军的命令,城中便立刻开始屯粮,只是没想到战事如此之快……”

        她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

        但还有些事,她必须要在这场攻城战开始之前想明白。

        【我做错了吗?】

        【什么?】

        【我可以尝试在侧翼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与袁谭决战,但我选择了撤退,】她说,【我做错了吗?】

        她在与青州军的一战中,明明表现得那样完美,她是不是应该更有自信一些?

        真正不世出的名将,是可以破釜沉舟,背水而战的!而她却做不到吗?

        【你知道吗?战争对于你这样的人,还有许许多多想要掌控它的人而言,像个极其体贴的爱人。】

        【……爱人?】

        【他会勾引你,挑逗你,他令你产生错觉,他告诉你他永远爱你,令你以为你可以掌控一切,享受一切,令你觉得你终于可以如愿以偿——】黑刃的声音从含情脉脉忽然变得冷酷,【予取予求时——】

        她的罩袍忽然被风吹起,寒冷而凛冽的空气一瞬间充满了她的胸腔。

        于是陆悬鱼忽然冷静下来了。

        【不错,我不是什么不世出的名将。】她坦率地说道。

        无数名将都在“能不能扩大战果”的选择前倒下,因为承认自己并不完美,承认自己的力量是有极限的,是一件痛苦的事。

        【但我可以观察,可以思考,可以学习,】陆悬鱼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远处乌云般的冀州军身上,【在长安保卫战里,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比如说?】

        【你知道吗,城墙有的地方格外脆弱一点,还有,我得给城内的这些百姓进行一次大排查……我可不是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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