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树皮
濮阳附近曾有许多林地。
这很正常, 在那个河南还有大象跑来跑去的时代,人类占的地方远没有大自然多,大片田野被树木丛林所包围, 一点也不稀奇。
那些树木有很粗, 很健壮,枝繁叶茂的, 自然也有瘦弱细小的, 但在这个季节, 远远望过去,林子里总归会挂上许多沉甸甸的果子。
风一吹,有果子就砸在地上,樵夫路过时一点也不好奇, 这林中最好吃的果子多半都有各类鸟儿先尝了尝,实在等不到他。
此刻陆悬鱼在里面走一走, 蹲下用手指拨了拨落叶, 便在厚厚的落叶下发现几颗已经干瘪的果实。
有人停下脚步, 不解地望着她。
陆悬鱼起身,抬头又望了望左右。
有风吹过这片光秃秃的林子,那几株又细又小的树苗摇晃着枝叶,作了回应,除此之外, 这片林子里已经既没有树, 也没有鸟儿, 更没有樵夫了。
它们都被数年的战争带走, 送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陌生人,迷茫地站在这片土地上。
风只在她的思绪中短暂停留了一瞬,便脚步很轻地扑向了不远处那连绵的帐篷里, 将镶了金丝的绚烂旗帜吹出猎猎威仪。
茶汤氤氲,忽而被风吹散了一瞬,令诸葛亮得以看清面前这位煮茶人的手法。
据说这是蜀中的煮茶法,所加香料不多,喝起来味道就寡淡些,为中原士人所不取。
这位郎君煮茶的手法也很干净利落,虽然没有高冠博带,宽袍大袖的优雅美感,却另有一种游侠般特有的气质。
在感受到对面好奇的目光后,郎君露出了一个很客气的假笑。
“蜀中这般煮茶,与中原技艺相比,毕竟有失简单,只当解渴之物吧。”
茶汤倒入碗中,浅尝一口,诸葛亮倒是很诚心地赞许了一句:“啜苦而回甘,此真清茗也。”
年轻郎君脸上那虚假的笑容就肉眼可见地真切了许多。
小先生又喝了一口茶汤,心中一边咂咂嘴,一边给这位年轻士人勾勒了一幅画像。
这是个士人,世家的礼节毫无疑问他是懂的,但他做起来很不情愿,同时他又被不得志所困扰,这个有点纠结的社交风格就这么形成了。
通常来说,两个不擅长社交的人最好不要放在一起,除非是温侯和乐陵侯这种不擅长方向特别一致,因此会有知己之感的人,否则如眼前这位郎君,既不太喜欢社交,又很看重别人对他看法的人,那就很容易彼此冒犯,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但以他的性格和才华来看,明公倒是很可能会有性情相投之感。
再聊几句看看。
有人在帐篷外面走过去,茶汤的香气就飘过来了。
寡淡,但极为清香,令外面的人驻足,似乎想要探头进来问一句,这是哪里的茶饼,竟这样香。
但他刚动了这样的念头时,帐篷里有话语声也飘了出来。
“以正之见,”一个带了些蜀中口音的声音道,“平原公不当带乐陵侯出战。”
外面的人脚步止住了。
“孝直先生为何有此见?”
“孔明以为,乐陵侯为将,竟是十全十美,亦或有所短耶?”
刘备在外面陷入了沉思。
陆廉为官时,可以说浑身上下都是短处,整个人显眼得像只刺猬。
但她为将时,哪来什么短处?
军营离得越来越远,等骑上马,一溜烟地跑出去时,片刻就看不见了。
但这里仍然在刘备军的控制范围内,因为她时不时还能看到斥候的影子,等径直向北跑个二十里后,渐渐连那些游骑也看不见了。
田野的尽处又有了一缕两缕的炊烟,仔细看过去,似乎也有两两的人影了。
陆悬鱼令马儿放缓了步伐,不到片刻,张辽就跟上来了。
……依旧是一脸的迷惑不解。
“辞玉何故亲涉险地?”
“他们不说实话。”她说。
张辽的眼睛里满是大大的问号,“他们?”
他们是谁?
他们是参军,文吏,商贾,士人。
陆悬鱼对自己的地位其实没有太多实感,她不是一个喜欢滥用权力的人,也从不同身份比她低的军官文吏随意发火,她甚至会被下属们悄悄诟病,认为毕竟是个女子,心性太过柔和,失了上官的威仪。
但她的官职和爵位,功绩和名望都摆在那里,她还有刘备的信赖,以及下属诸将的忠诚,她即使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自然也有人因为她的地位而特别对待她。
比如那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为什么这支兵马渡过河北后,没有商贾和百姓靠近了?
她最先问的不是张辽,而是一名小吏,小吏似乎知道些什么,脸上甚至有一丝慌张,但立刻矢口否认,表示自己要去查验一下真相,然后才能告诉大将军。
她又去问了第二个人,第个人,第四个人。
他们给她的答案五花八门,有人说是因为袁尚太过残暴,那些商贾和百姓都跑光了;有人说是因为袁谭数度兴兵,因此大家才躲起来的;还有人说哪有这样的事啊,只是大军渡河,附近的人还没凑过来,大将军要看个热闹嘛!那马上就有热闹可以看!
转过天去,营外就又有人烟了。
口音有些矫揉造作,似冀州人又不似冀州人,有些还是熟面孔,见了大将军出来巡视,别说卖的东西,就连脸上的笑容都十分熟悉。
陆悬鱼就是此时察觉到,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却听不见真话了。
她下属的官僚们自发伪造出她习惯并接受的假象,以此来博取她的欢心,希望她能够满意地将这件事放下。
所以她必须自己出来走一走,尤其是去往冀州腹地看看,那些百姓是什么样子的。
这是个内黄以南的小小村落。
村子里约有数十人,青壮年男子很少,只有妇人在林间劳作。
她跑过来其实是很麻烦的,因为她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竹筹,光靠这张脸的话,就很容易被打跑。
……这也不是她杞人忧天,实在是很多年前刚来到雒阳城外的悲惨教训。
但村民并不在村中,而是去到丛林里干活,这就给了她一些方便。
安全起见,她还是没有贸然上前,而是骑在马上,远远地看一会儿。
张辽凑过来,也跟着眯了眼睛仔细打量,忽然不解:“她们这是做什么?”
原以为在打果子,但看着又不像,一个个都蹲在地上,拿了工具刨个不休。
“她们,”她迟疑了一下,“她们似乎是在刨树根。”
张辽就一脸的诧异,“刨树根作甚?”
她挠挠脸,“你没吃过吗?”
虽然出身寒门,但十几岁从军后就一直吃大汉官家饭的张文远就懵了。
那些妇人确实是在刨树根,刨的还是榆树的树根,如果是用来编点东西,雕点东西,又或者是点了当柴烧,似乎都说得过去。
但要说吃,那就让张辽无法理解了,现在是秋天,吃它作甚呢?
“这东西很甜。”她说。
张辽似乎懂了点,“比麦粥好吃?”
“那自然是不能比的。”
将它挖出来风干了,等冬天的时候就可以细细地磨成面粉,吃着还很有些甜味,用来熬粥也使得,和野菜草根和在一起做了饼子,也使得。
但这东西是不能常吃的,一切树皮草根里都有爆表的植物纤维,吃多了,就会撑住胃肠,涨了肚子,十分难受。若是吃得更多些,拉不出来,憋死的人也有。
现在是秋天,但那些妇人衣衫褴褛地钻进林间挖树根,显见这个秋天是不曾喂饱她们的。
于是她心中一个猜测暂时被打消了。
附近的村民没有来依附刘备的军队,不是因为他们过得很好,担心粮食被抢。
她下了马,走上前去时,那些妇人见了她,立刻惊慌失措地背起自己挖到的树根准备跑路。
她推推张辽,“说点好听的!”
张辽就非常单纯不做作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把五铢钱,猛地洒了出去。
妇人们渐渐围上来了,为首一个头发花白的捡了钱,看了他们一会儿,又看了看身边这几个妇人一会儿。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并州人,在外逃难,而今想要回乡一趟,只是路过此地,”张辽很自然地说,“见野外寥落,不闻人烟,想寻一个落脚的地方而已。”
妇人们嘀咕了一会儿。
“二位看着像贵人,”她问,“是大公子的人吗?”
张辽囧了一下。
“不是。”
“是公子的人吗?”
“也不是。”
“是刘备的人吗?”
在一旁听着的陆悬鱼有点好奇,“几位阿姊问得这样细做什么?”
“咱们总得清楚明白,才能将两位贵人领进村,”花白头发的妇人说道,“公子的人固然好,大公子的也使得,只有刘备的兵将,是断不能入村的。”
她皱皱眉,“为何?”
有年轻妇人替那个年长的抢答了:
“这是袁家的河北,”她声音清晰极了,“不容外人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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