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4章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有人渐渐地来了。
没有徽章, 但营门前巡逻的士兵甚至没等到那几个人走近,验看身份,就喝止住了他们。
他们与其他缓缓入营的士兵很不一样, 尽管穿着一样肮脏破烂,看不清颜色的衣服。
第一天归营的士兵毫无疑问是识路的。
不仅识路,而且一般有小队为单位,互为倚仗, 体力良好,分辨方向之后, 可以顺利地走过十几里, 甚至是几十里的路程。他们与其他归营的士兵慢慢汇在一起,互相交流起来。谁杀了几个敌人,谁搜刮了多少战利品, 哪一个竟然斩获了一面旗?杀了一个部司马?这功劳可就大了。
他们是疲惫的, 但尚有话说, 眼神中还带着对军功,对未来的那点光彩。
第二天归营的士兵就沉默了许多。
他们失去了自己小队的同袍,在追逐或是被追逐中溃散, 在遍地都是人的寂静荒野中寻找着方向。他们可能受了伤,走一走就要停一停,陪伴他们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他们当中有人能捡到一根火把, 继续慢慢走。有的人则在野外又度过了一个夜晚,天亮时才被斥候找回。
谁也不会问他们在那个夜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但他们的神情与第一天回来的人是迥然不同的。
他们的脸像是冻结在冬末春初的夜里,再也无法舒展开,但他们仍然能够沉默地继续他们的职责, 像一具具已经死去,灵魂却尚未解脱的尸体。
而第天开始再回营的士兵就很不一样了。
他们不是自己回来的,而是被大将军派出去的军官带兵领回来的。
冀州军击碎了他们的心志,也击碎了他们的人格。
他们当中有些人像游魂一样在战场边缘游荡,有些人选中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逃离。当他们吃完身上带的少量干粮之后,有人将身上的衣服撕成布条,找到一处略像样些的树桩,赶紧将绳结打好绑上,再躺下来,小心将自己的脖子伸进去。但也有更执著些的,终于在一座废弃村庄里找到一棵被交战双方忽略,没有被坚壁清野掉的古树。
斥候走到那里时是吓了一跳的。
那树上挂满了人,风一吹,晃晃悠悠。
但既没找到树桩,更没找到那棵树的人就在第天,第四天陆陆续续被带回来了。
他们是逃兵,需要受罚,大将军很宽仁,除了煽动逃跑的人会被严厉处置之外,大部分溃兵重新回到了他们的帐篷里。
但他们不能出操,不能训练,给饭他们就默默地吃,不给饭他们也可以安静等着自己被饿死。原来的灵魂似乎已经消失,俯在身上的只不过是战场上的鬣狗与寒鸦,在夜里闪着阴森森的光。
那群人是在第五天来的。
他们的身形不像流民,更像曾经吃过很久一段时间饱饭的士兵。
但他们又不像第四日第五日归营的人。
他们很平静,看向营地的眼神里有些挑剔,有些打量,还有些畏惧,互相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这很可疑,巡逻的士兵声气很不好地喝止住了他们,不许他们近前一步。
那一张张脏兮兮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不服气的神情。
“我们,我们校尉让我们来的!他说,他同大将军是有交情的!”
士兵大声“哈!”了一下。
“你们的校尉是哪一位贵人?”
“王金凤!”那个为首的汉子也大声“哈!”了一下,“他可是我们青州军中有名的刀手!”
几个巡逻的青州兵狐疑地小声商量几句,有人悄悄跑进营去,还有人继续斜睨着打量他们。
“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是哪一营的?何时出的名啊?”
“你才多大年纪,他领着我们一众兄弟起兵自青州造反,杀去雒阳时,你还在撒尿玩儿泥巴呢!”
刀疤脸王金凤跪坐在地上,偶尔瞄瞄一旁端坐的青年文士,很想摆出正襟危坐的气势,但怎么也学不来。
他最后还是两只手撑在地上,用洪钟一样的声音嚷道,“大将军!他们早就归顺朝廷了!那话只是说说而已!他们!他们就是嘴笨!嘴笨而已!”
上首处的年轻女子面色很冷淡,但嘴唇轻轻张开,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
刀疤脸赶紧竖起耳朵去听。
……好像是夸他“很有精神”。
……不确定,再听听。
一旁的青年文士有点看不过去他的举止,冷冷地开口:
“大将军并非因言论罪之人,但军中自有法度,尔等今后当谨言慎行才是!”
刀疤脸讷讷地应了,想想又赶紧开口。
“大将军,小人能当校尉吧?”
大将军脸色平静地看着他。
“一营一垒谓之一校,尔有何能,堪为校尉?”
刀疤脸赶紧挺挺胸,“大将军可以考校小人一番!”
青年文士又很不高兴的样子。
“出言狂妄!大将军日理万机,哪有功夫考校你!”
这话又令刀疤脸有点惶恐,赶紧低下头。
但他还是有一股子狡猾在身上的,低下头,又偷偷用眼睛去瞟。
大将军的表情还是很冷淡,但她明显在思考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点头。
“那就考校一下,也令军中众人心服口服。”
一股狂喜从刀疤脸心中升起时,大将军又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且不忙于今日。”
军中将要大比的消息忽然就传了出来。
有人觉得意外,有人觉得胡来,当然也有人莫名其妙,四处跑去打探。消息传到刘备这里时,主公倒是很淡定。
这样旷日持久的战争,有很多人是熬不住的。
营中有过两次营啸,其中一次在战后第日的夜里,有些被领回营的士兵入睡了,似乎是做梦了,醒了之后分辨不出是梦是醒,因此跑出了帐篷,在营里歇斯底里地嚷嚷些什么。
他一个人嚷,很快变成这座千人小营的暴动。
所有的士兵好像都分辨不出这是在营里还是在战场上,也分辨不出火光到底是自己人点起来的火把,还是那个夜里冀州军所点燃的柴堆。他们只是喊叫,一个接一个地推搡营门,翻过栅栏,要逃出这片活人的坟场。
当然,此时的大将军已经不再是那个博泉庄的“将军”了。
她甚至没有亲自起夜,只是披着衣服,坐在榻上,听完太史慈报来的处置结果后,就又倒下去睡觉了。
这种态度在第二天传出来后,被很多人认为是举重若轻,胸有丘壑的体现。
但这是不可能的。
“辞玉心中所虑,是断不能令兖豫之地豪强世家知晓的,”主公悄悄地对简雍说道,“军中疲敝,有逃亡者,有营啸者,士气必定低落已极,她只不过尽力瞒住罢了。”
为何要瞒?简雍先生摸摸胡子,也就明了了。
——有脸的人不会在战场上跑来跑去,没脸的人跑了一次,你确定他们不会跑第二次?
所以真实的陆悬鱼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
大将军陆廉必须是果决而冷静的,她甚至需要用一点高高在上的傲慢和专横来着重勾勒她强大的形象。
所谓“大比”,只是一个焦头烂额的统帅在想方设法提振士气,外加用“奖品”的伪装来掩盖阵亡了一大批中下层军官,而需要临时提拔的真相而已。
“话又说回来,”简雍先生很是平和地劝慰主公,“我军惨胜,尚有此虑,我不信以冀州军之骄横,遭此大败之后,士气一如往昔啊!
夜深了。
箭塔上的士兵也打起了哈欠,将半个身体倚在木柱上,头一点一点,晃晃悠悠。
有人将脑袋探出帐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后,冲里面打了个手势。
一队人悄悄地跑了出来。
他们弯着腰小跑,穿过了阴影与火光的交界处,很快来到溺坑旁,一阵扑鼻的臭味立刻将他们每个人最后的睡意都驱散掉了。
那个臭气熏天的土坑建在栅栏旁,平时谁也不会去多看一眼,但此刻它仿佛变得闪闪发光起来。
有人从身后摸出半个劈坏的钩镶,趴在坑边,小心将它探进去。
过了一会儿的功夫,他拉出了一架绳梯。
很粗糙,而且气味不能想象,但已经够用了。
他们胡乱地用衣服下摆将那架梯子上干涸的污物擦掉之后,用它翻过了内营的栅栏,跳到大营的土路上。
“好像有人来了。”有人嘀咕道。
“快藏到辎车后面去!”
火光与脚步声渐渐上前,影子在一瞬间被缩短了,所有人的心也在一瞬间提了起来。
但脚步并未停歇,很快走远了。
他们从辎车后面探出头,左右打量了一会儿,很快选定了方向。
“那边!那边!”
他们要离了这一片辎车组成的简易拒马,趁着夜色去到那条通往大营外的土路上。
那条路不是灯火通明的,因为没有一个主帅会将自己的营地修得四通八达,便于骑兵冲锋,它总是有些弯弯绕绕,寻常士兵需要费劲心力才能记得住才好。
当然如果遭遇袭营,也不需要士兵操心怎么到达大营边缘——这是军官们的职责。
而且如果入夜后在内营乱转被逮住,最多也就是敲几军棍,出了内营被逮住,就是妥妥的砍头示众了!
可是,可是,只要找到那条路,只要翻过那两丈高的栅栏,只要爬出壕沟……
他们就能从这座坟场里逃出去!
他们就能回那个远在冀州的老家了啊!
当为首的那个人在黯淡的火光与黑夜里穿行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喊起来!
“有逃兵!”
“有逃兵!”
他的心脏猛地停了一拍!
他整个人也僵在了那里。
可是片刻之后,有脚步声匆匆向着那个大吵大嚷的方向过去了。
这个队率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夜里,不止他们这些人想逃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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