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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第六十二章


碎石铺就的街道被清扫得很干净,  两旁挤满了百姓,有些是本地人,衣着尚还算体面,  有些是滞留于此的民夫,  相对褴褛些。

        但他们都在盯着她看。

        看她的执旗兵在前开路,  看她的戟兵在后压阵,看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看长戟的尖端闪着寒光。

        当然,他们看得最多的还是她这位骑在马上的将军。

        在她于军中挑挑拣拣,整装待发时,城中的百姓们也在想方设法用他们的方法帮点忙。

        比如说替她请一位法力高强的巫师,  用香油和丝帛来换取他对这支军队的祝福。

        ……听起来有点熟悉,且有点怪怪的。

        再比如说进行一些野祀,  祈祷那些山神,水神,以及那些故去之人的精魂都来保佑她。

        ——保佑她能够击退曹操,能够将兖州人彻底地赶出徐/州,  赶出他们的家园,  百姓们已经习惯了这位徐/州牧,不愿意换成那个残暴无道的曹将军。他们的确是这样想的。

        ……在听说这一路野祀之事时,她稍微地困惑过。

        实际上曹操对自己的百姓并不算残暴,  兖州在他的治下虽不称富足和乐,  但也是能让百姓安静过日子的地方。

        他并不嗜杀成性,他是懂得百姓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的。

        “残暴”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但什么样的人会选择这种手段?

        当陆悬鱼想到这里时,她已经将要走到城门口了。

        一张张或兴奋,  或惶恐,  或期待,  或不安的面孔被她短暂地抛到了脑后。

        她忽然转过了头。

        在人群最前面一晃而过的小个子似乎很是眼熟,一样的小鼻子,小眼睛,一边的眉毛上有颗痣。

        那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衣服也很眼熟。

        他似乎是跟着一个少年在一起的,但身边有没有相貌与他肖似的汉子呢?

        他有没有找到他的耶耶和阿兄呢?

        旌旗已经过了城门,陆悬鱼还是没有寻到那个叫“阿熊”的孩子,只能有些遗憾地转过头。

        关羽正等在城门口。

        这个男人头上的发带与须髯在秋风里飘来荡去,身姿却像一株青松,一点也不曾摇晃。

        她下了马,一旁立刻有人端上了几爵酒。

        “今岁遭了战乱,粮食不足,我已代我兄发了禁酿酒令,”二爷磊磊落落,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双标,“这是县府中最后一坛酒了!”

        ……浑不是问题,这时代什么酒都浑。

        ……但喝起来有点酸。

        ……果然被于禁剩下的也不能是什么好酒。

        ……她咂咂嘴,感觉这爵酸酒应景极了。

        他们现在可不就是近乎弹尽粮绝,连这最后一坛酸酒也要珍之重之地拿出来品尝吗?

        “那就先别忙着喝完了,”张辽说道,“先留着。”

        二爷爽朗地大笑起来,将他自己手中那爵酒一饮而尽。

        “好,待你们大破曹操时,我再带着这坛酒回下邳,到时咱们一起,喝个尽兴!”

        在关羽陆廉夺回淮安的消息传到下邳城外时,曹操离开了一趟军营。

        徐/州的流民有许多进了下邳城,但还有一些被他拦截了下来。他这一次十分仁慈,没有立刻杀死他们,也不像于禁那样几乎无意义地消磨他们的人力。

        他将他们送到了三十里外的泗水上游,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后面,要他们挖一条河道出来。

        泗水与黄河不同,黄河水多泥沙,清理淤泥稍有不慎,河床渐渐上升,就会成为地上河,一遇暴雨便能决口,泗水清澈,河道也相对稳定许多,想要改变河道需要在上游掘河,一路蜿蜒向下,才能达成目标。

        因此那些民夫被逼迫着日夜掘河,不得歇息。

        他们偶尔会回头看一眼,穿过槭树与松柏,穿过厚厚的落叶与落叶下游走的小东西,目光便放在了林后的那片平原上。

        他们耕耘了一季的粮食已经被收割殆尽,那些沉甸甸的麦穗被兖州人珍之重之地收进了军营的粮仓中,不许他们这些“外人”多看一眼,连同他们亲手照顾过的猪狗牛羊,一并成为了兖州军的口粮。

        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再忍一忍,只要这些兖州人走了,哪怕冬麦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也可以忍饥挨饿,度过这一个寒冬。

        等到春天到来时,他们就会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他们——

        可是那条生生挖出来的河道,正对着他们的农田和家园!

        有些民夫挖着挖着就会哭起来。

        一个人哭,带着其他人也跟着哭。

        监工刚开始只是仁慈地抽了几皮鞭,并不愿为难他们,但这种宽仁并没有换来感激涕零的回报。

        那些下邳附近的农人一点也不感激他们的仁慈!

        那些农人心心念念只有他们的农田要被放水淹了!他们不仅哭,而且在夜里还偷偷地串联了好几次,想要逃走,想要反抗,甚至想要去给“刘使君”和“关将军”、“小陆将军”通风送信!

        因此监工不得不严酷地对待他们,将那些不愿意亲手毁灭自己家园的人一个个杀掉,再将他们的头颅一个个摆出来,才令这些民夫终于收敛了愚蠢的念头。

        当这个已经披上黑色大氅,骑着一匹黑马缓缓而至的将军看到这一幕时,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不过很快的,在他确认了掘河的工程并没有被那些民夫耽误之后,眉头便又舒展开了。

        “陆廉关羽马步兵混杂,”刘晔说道,“她不会赶在明公事成之前到达下邳。”

        “子和虽勇,”曹操摇了摇头,“未必能拦住她。”

        那个赶着一群猪在雒阳城外走过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令他感到十分陌生的模样了。

        掘河这一手繁琐至极,泗水更改河道,冲刷掉下游的下邳城时,方圆数十里也会成为一片泽国,他因此不得不下令士兵做好准备,提前撤离这片平原。

        如此一来,他需要另选一处战场与除了下邳守军之外,这片土地上最后一支军队作战。

        但他必须这么做。

        只有水淹下邳,才能完全地断绝掉守军与关陆联军前后夹击他的风险,同时留给他从容决战的机会。

        曹操十分确定,这场战争,优势仍然在他手中。

        下邳城缺粮,不能久持,而关陆旗鼓相当,若刘备被灭,徐/州士庶的态度立刻就会大变,到那时关陆再不能获得补给,便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如何还能留存下去?

        只有彻底将徐/州收入彀中,他想,他才有进一步争霸天下的资格。

        天气似乎在渐渐放晴,兵马则继续向前。

        张辽的骑兵承担起了斥候的责任,徐庶除了谋士之外,还暂时地承担起了田豫的责任,帮忙看顾辎重,太史慈则负责整支军队的运转。

        一切俗务都有人替她做了,因此她可以走在这秋景明媚的路上,想一想接下来的路程,以及有可能遭遇的麻烦。

        埋伏、夜袭、骚扰、以及有可能出现的两面包夹。

        【在我自我整修的这段日子里,你对于战争的考虑与处置越来越熟练了。】

        【难能可贵的夸奖,你这是放干一次剑魂之力脾气就会好一点吗?】

        【我对你的劝告一直是很温和的,】黑刃这样狡猾地表示,【如果其中有一些不太顺耳,你应该明白那是你难得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事实。】

        ……这个,她持保留意见。

        【你在这位主公麾下已经待了好几年,】黑刃又一次地提起了一个新的话题,【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

        【……具体一点。】

        【一个好的统治者,】她干巴巴地这样说了一句,又想一想更加确切的,也更加鲜活的刘备的形象,【手工也做得好,听说女婿当得也很好。】

        【但你既不需要他的手工制品,也不准备招他当女婿,】黑刃这样鄙夷了一下,【你觉得,他和你想象中应走的路,完全一致吗?】

        【虽然有些小的地方不那么统一,但总体来说还是挺一致的?而且我还是挺喜欢他当主公的,嗯……】

        【哦,我还以为你对他有更高的要求呢。】

        黑刃的态度很含糊,但仍然令她吃了一惊。

        【为什么?】

        【你有很多种选择,很多条路,比如说守在青州,不曾南下,你现在应该已经从容击退了袁谭,你的子民也可以安稳地在他们的土地上生活,不必颠沛流离;

        【或者你也可以留在庐江,孙策为你所败,你不仅可以获得庐江,还可以将淮南与汝南慢慢地收入囊中,袁术的遗产理所应当由你来接收,你一样可以成为中原举足轻重的诸侯;

        【但这两条路你都没有选,你选择了最为艰难的那一条路,你领兵击败了一个又一个敌人,获得了——的确,你获得了令朝廷与士族刮目相看的美名,那你的前路尽头,到底是什么呢?】

        在山巅之上,被荣耀的光辉所笼罩的宝物,到底是什么呢?

        在曹操带着刘晔出门去巡视泗水上游的掘河进展时,荀攸与郭嘉难得得到了一点空闲,他们可以坐在一株红叶将要落尽的槭树下,摆上棋盘,从容地对弈一局。

        这不仅是一种休息娱乐,同样也可以令他们整理一下思路,想一想该怎样应对即将到来的这支兵马。

        这支久战劳苦,疲惫不堪,因此狼狈至极,理应不穿鲁缟的兵马,此刻成为了全天下最为瞩目的军队。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呢?”郭嘉捻起一粒棋子,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叹气,“我数番用计,她不曾用什么巧思破解,竟是全然凭着一腔孤勇闯了过来。”

        “奉孝工于心计,善察人心,却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人?”

        郭嘉想了一会儿,挫败地摇了摇头。

        不同位置上的人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期望,他的心机并不真如某些人所猜得那样深不可测。

        他只不过是非常善于模拟那些人的想法,想一想他们缺什么,要什么,渴望什么,因此可以用什么东西来悄悄地引诱,最后入他彀中。

        但陆廉不同。

        如果一个人不求名声,不求利禄,她追随刘备到底为的是什么?她所求的到底又是什么?

        荀攸一直看到他将那枚棋子落在棋盘上,才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这世上真有圣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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