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第二十一章
对于这些合肥城的百姓而言, 这绝对是一个大喜的日子。
再没有比这一天更充实的,尽管炎天酷暑,每个人在城头上汗流浃背, 但谁也不肯落于别人后面。
挖城墙自然是铁铲铁锹之类为佳, 可铁器这样的东西哪里是人人都有呢?
那些家境较殷实的可以用铁铲铁锹挖城墙, 但他们立刻发现, 合肥城是泥土与砖石混杂着砌成的, 一不留神一铲下去,火花迸发,能把人疼落泪了!
但家境贫寒的百姓就连心疼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退而求其次, 用木头撬棍去刨, 用锄头去挖。
有小妇人上来送水,有谁家的孩子又过来替一替父兄, 又有哪个眼红别人的位置土比砖石多, 因此非要抢了别人地方,吵吵嚷嚷不肯罢休, 甚至还要城中小吏颤颤巍巍地跑过来制止了才行。
热火朝天, 人头攒动,不一时便挖开了一条足以跑马的口子, 壕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填平。
张辽没有坐在城头上监工, 他在城外的一个小土坡上休息,那里有树有草,马儿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吃吃青草, 他也可以时不时地绕城跑一圈, 查看拆城的进度。
孙策假意让出合肥城, 不过是为了将他困在城中,再四面围攻。他只有区区数百人,下马作战便是吃了大亏,又如何守得住城?
就该如此这般。
百姓们足足挖了一天,有人累瘫了,被抬下去了,有人见好就收,扛了一袋粮食就走,但更多的人连宵达旦,趁着夜间凉爽,忙忙地继续干活。
于是到了第二天清晨,有斥候报信说西南方十里外见了程普的兵马时,张辽一点都不紧张,甚至轻松地笑了笑。
“将军,咱们撤吗?”
“嗯,”张辽笑道,“不过大丈夫当言而有信,既还有十里之距,你们且进城去,将粮食给这些人发了。”
“是!”
那已经不再是一座城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壕沟是早就被填平了,这些平民再赚不到填壕沟的钱虽然有点懊丧,但也大大加快了他们的速度。
城墙上刨下来的泥土直接丢下去即可,成块的砖头倒是正可担回家去。
“张将军发粮食喽!”
“发粮了!”
“快去啊!晚了就没了!”
张辽在一片欢声鼎沸中带人离开的合肥城。他走得很从容,甚至有几袋粮食还是他亲手发给百姓的。
“等江东贼寇来了,你们就藏进家里,”他叮嘱了一句,“只要你们别露面,他们也不会再进城了。”
张辽走后不到半个时辰,程普的兵马先到了。
江东的货船上是运了些马匹的,不多,但确实是有的,其中一部分便在程普这里。
这位被尊称为“程公”的老将心思颇细,待兵马将至时,便先遣了骑兵过去,想要探看情况,准备排兵布阵,围住合肥城,同时也可拦截城中想要逃走或是送信的斥候。
因此在孙策带兵也将要返回合肥城下时,他很是吃了一惊。
程普根本没有围城,他的兵马在最后数里走得很慢,而且在离城二里远的一处土山上停下了。
当孙策的中军返回并发现了程普的异常情况时,孙策立刻将他喊来了。
“程公何故未听调遣?”
……这个缘故,程普觉得很麻烦。
……直说出来谁都会,但作为看着孙策长大的长辈,程普觉得不应该这么刺激自家的少将军。
……想想啊,“张辽看穿了你的计谋,不仅没中计,还给你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合肥城砸了个稀烂走了”这种话,能说出来吗!
“我派斥候上前打探,张辽已不在城中。”他这样缓缓地说了一句,“再围无益,我等当别作良图才是。”
那张苍白而憔悴的面容霎时笼罩上一层阴云。
“程公为何如此确信?”
程普是个不那么擅长将话讲得婉转的人,他得想一想。
少将军这几日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但就在他想一想的工夫,孙策却已经等不住了,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秀丽的白马一声嘶鸣,马蹄扬了起来,自中军之中便跃然而出!
周围的武将们哪里还能站得住,纷纷上马,喊上亲兵,立刻也跟着跑了过去。
“将军!”
“将军!”
“将——!”
荒田土路上,孙策硬生生勒住了马。
他跑得快,停得也快,匆忙跟上的众将里有马术稍差的,差一点就要被掀下去。
这位少年得志的将军扬起马鞭,指了指合肥城,声音里却一点成竹在握都没有,甚至还带了几分颤抖。
“……那是什么?”
众将将目光投了过去,于是也跟着倒吸一口冷气。
那的确曾经是合肥城,但它现在哪里还能称之为“城”!
数日未见,城墙被扒了七八条口子,每一条都足有丈余宽!
缺口下是被填平的壕沟,甚至有两个缺口下面还堆起了土山!
这样的一座城,与平地还有什么区别!谁还能据城而守?怕不是顷刻间就要被骑兵往来冲杀个一干二净!
破城还是几日前的事,江东诸将谁不记得孙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身姿?
为了攻下这座城,他甚至亲自爬了一次城墙!他那银光铠上染尽了敌人的血!有他这样的主帅在,士兵们才会悍不畏死,跟随他勇猛作战,攻下了这座坚城!
有了这座城与巢湖相连,江东的补给就可以源源不断地送来,孙策也就有了在淮南持续作战的能力,可现在——张辽竟然说拆就拆了?!
孙策的脸色越来越白时,忽然有斥候飞马而至。
“急报!”
众将心中很是悄悄松了一口气,认为总算有个什么消息转移将军的注意力时,程普的心却提了起来。
孙策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满身尘土的骑兵,“何事?”
“昨日陆廉借了焦将军的印鉴与手书,伪装成民夫去巢湖营……”骑兵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吕子衡将军不知有诈,出营被擒!现下巢湖营已经归了陆——!将军!”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周瑜离孙策最近,立刻上前扶住,其余武将也七手八脚,将他们的主帅自马上扶下来。
有人在高呼取些水来,有人在高呼快将车子赶过来,把将军扶上车,送回营中。
孙策的面前出现了许多张面孔,每一张都焦急又惶恐,心疼又关切,足以证明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在众将中有着何等的威望。
但怎么会这样呢?他想要抬起手擦一擦嘴边,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替他将血擦掉了,他想,他这一仗,怎么会打得如此狼狈呢?
数日不眠不休的统帅累极了,因而昏倒时竟然感受到了一点久违的轻松。
吕范一天都没吃饭。
但士兵给他灌了几口清水,他没忍住也就喝下去了。
于是陆悬鱼有点放心,估计再灌两碗清水,等水饱状态一结束,估计他也就吃了。
住在这座营寨里,不吃真的是可惜了。
她都想不到这群南方人带了多少吃的过来,各种腊肠鱼干就不提了,那个火腿真的是又肥又美,看了就想啃两口。
这些干货不能让士兵们胡吃海喝,但这座营寨驻扎在湖边,自然有现成的东西吃,比如说这些江东人很是勤俭节约,带了不少渔网过来,洒在湖边,一捞就是一兜子的鱼。
……谁让这几天水里的“饵”太多了呢。
陆悬鱼是个细心的人,她巡视过营寨之后,命令士兵将剩余几艘缴获的船也都凿沉,堵在水寨入口处当暗礁,彻底杜绝掉孙策的水军给楼船点火冲过来烧了她的营寨的可能。
……没错,这座营寨很好,现在是她的了。
尤其是张辽回来复命,告诉她合肥城被他拆了之后,这座巢湖营算是方圆百十里内最坚固的防御工事了。
各种命令都颁布下去之后,她终于可以放手让士兵们去忙碌,她自己回到帐篷里休息一下,顺便思考下一步的动向。
【孙策现在大概已经知道了,】她说,【他既丢了合肥,又丢了巢湖。】
黑刃很少会夸她,现在也依旧不吭声。
【但他的主力没有伤到,】她思考了一会儿,【我不是说那些杂兵,焦直也好,吕范也好,他们领的兵都不是他的主力。】
孙策的主力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那两千余精兵,受过孙氏恩义,因而作战风格相当的悍不畏死,再考虑到孙策自己绝对也不是怂货,平时能够身先士卒,因此这两千精兵的战斗力还可以再高估一点。
【巢湖这么大,其间又多水贼,孙策可以去寻那些水贼,借一个现成的水寨安置他的船队,或许他已经这么做了,所以他的粮草虽然受损,但粮道没问题。】
【但他仍然需要一场决战。】黑刃终于开口了。
【没错,他留在这里,进退两难,他需要速战速决,尽快地击败我。】
【但你不需要,】黑刃的思绪一直很清晰也很冰冷,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黑刃的思绪中带了一丝微妙的情绪,【如果你愿意等一等,拖一拖,你是有可能兵不血刃地逼走孙策的。】
黑刃的声调变得温和起来,【你不是很尊重每一个生命吗?如果你闭门不战,你的士兵们将不会再有无谓的牺牲。】
……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我可以等,我只有三千人,吃得不多。】她说,【但二将军不能等。】
黑刃没再多说什么,正在此时,有信使来了。
言简意赅的一封战书:请你明天出个门,咱们真刀真枪干一场。
她拿着这封看来看去,直到刚洗完头连擦都没擦的张辽跑了进来。
“孙策送信了?”他大声问道,“他怎么说!”
“嗯,约咱们明日决战,”她停了停,“你又不是太史慈,心急什么啊。”
在巢湖旁决战需要提前做一点功课,这里有大片的湿地,不利于骑兵冲锋,孙策早就想好了这一点。
但当他迎着朝阳,排兵布阵,准备开始进攻陆廉的阵地时,他仍然出神了一会儿。
巢湖很美。
湖水一波接一波地拂过礁石与湖滩,但仔细看时,仍能看清刚刚走过的足印,那未必是行人的,也可能是熊和鹿,又或者是轻盈的苍鹭留下的,那些苍鹭很快就藏进比人更高的芦苇中,又可能在什么时候忽然从柔软而厚实的这一片水边树林中飞出。
但这片湿地里绝不仅只有这些动物与草木,即使天气这么热,长草间还有许多花在开放,鲜妍明媚。
孙策并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当他一心忙于战争时,从来没有闲暇看一看脚下的土地,这一切早晚都是他的,他何须去看?
但现在当他将目光落在那一片广袤的湿地与湖面上时,他的心中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一场战争有太多的不如意,这片土地究竟能不能为他所有,还是一个未知之事。
因而它变得更加可爱了。
金钲齐鸣,战鼓雄浑。
他的前军确实不是自己的本部兵马,但他们也是吴郡的好儿郎。那些士兵在与陆廉兵马慢慢接近时,试探性地开始射箭,但立刻就受到了教训!
陆廉的军阵中排出了三排弩手,弩矢齐射一轮之后,第一排弩手立刻撤到后排,换作第二排弩手上前,而后是第三排!当第三排弩矢射出之后,第一排已经又一次将弦绞紧!
一轮接一轮的弩矢齐射,竟能射穿那些藤牌兵!前军立刻便开始了一阵骚动!
“陆廉看中了咱们缺少骑兵,”硃治立刻说道,“不如我领一百骑上前——”
除却诸将亲随所骑之马外,东吴只有这一百骑兵!
但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孙策缓缓地点了点头。
见那一百骑自中军冲出时,陆廉这边旗令立刻就变了个模样!
“弩兵后撤!”
“弩兵后撤!”
“矛手上前!”
“矛手上前!”
“长牌兵!”
“长牌兵!”
“骑兵护住两翼!”
骑兵!骑兵!硃治见到两翼迎上的骑兵时,心中大喜!
他江东虽缺少战马,因而这一百骑兵已是十分珍惜,但若是能以一当十,将陆廉的骑兵拖住,那么便是战死于此,他也无所怨怼!
然而在硃治的骑兵撞上陆廉左翼的骑兵时,孙策忽然转过了身。
大地在轻轻颤动,水鸟受了惊,阵阵飞起!
“张辽的骑兵!”
“是并州人!”
“将军!”
“准备迎敌!”孙策厉声说道,“传我命令,本部兵马准备迎敌!”
“弓手在前!矛手在后!”
“弓手在前!矛手在后!”
“……骑兵将至,快令弓手撤回去!”
“长牌手!长牌手!”
并州人擅骑射不假,但他的兵马曾经跟随父亲与并州人交过手,并不落下风!那些并州人长年累月与羌胡打交道,自然学会了骑射骚扰那一套,这有什么稀奇!
但这支骑兵与孙策以为的羌胡骑兵很不一样,它如同一把尖刀,那样猛烈,那样迅捷,那样决绝而勇猛,仿佛他们踩在马蹄之下的不仅是敌军,还有死亡!
马蹄声如沉雷,令大地也为之战栗!当冲在第一排的骑士被长矛与铁牌撞下马时,第二排第三排的骑士已经顺着他撞开的口子,风一般冲了进去!
他们的战术简单极了!也干脆极了!一把尖刀顷刻之间就到了孙策的面前,那个铠甲上染尽鲜血的并州人也到了孙策的面前!
“将军——!”
程普大急,拨马准备护着孙策离开时,骑在马上的孙策却拎起马槊,一夹马腹,冲了上去!
马槊冲过来时,张辽猛地向旁一躲,身形一晃,差点摔落马下,但他骑术精绝,立刻又将身形稳住,调转马头,又冲了上去!
这位江东孙郎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身侧只有几十骑亲随,岂能比得过他的八百骑兵?又岂能护得他周全?!
若孙策尚算明智,他就应当立刻由亲随们护着,奔离中军才是!
尽管这样一来,中军士气顷刻间就会崩盘了,但他多半能留下一条性命不是?
但孙策不仅没逃,而且就这样毅然决然地迎上来与他对战!
他的马槊又快又稳,不躲不闪,一心进攻,丝毫不给自己留余地,狠绝至极!
并州骑兵们顷刻间便欲将孙策追上围住,几支长槊一同追着戳了过来!
这样的险境里,孙策竟然两只眼睛仍旧盯在他身上,一心一意只要将他戳落马下!
见孙策的中军渐渐调整阵脚,准备重新围上来时,张辽大声呼喝,随手又刺死两名吴军的武将之后,终于带着骑兵们冲了出去。
“张辽!敢否与孙郎一战!”
张辽已经领着骑兵冲出中军的包围圈时,两侧早有吴军将领拦住孙策,不令他追上来再与他厮杀。
原来是这样的人,张辽想,果然是这样的人。
孙文台的儿子确实应当有这样的勇气。
也只有这样的主帅才能令士兵们奋不顾身。
但也只到这一步了。
张辽的目光转向了陆廉那一边的战场。
没有了孙策本部兵马压阵,那些吴郡的郡兵逐渐开始显现溃散的端倪。
程普纵马上前,努力想要稳住阵脚,但步兵对步兵,天下何人能阻挡陆廉的神剑?!
“将军!不如暂撤,整军再——!”
“我今日若是胜不得陆廉,明日后日便能胜得么!”孙策大怒道,“甘愿战死,亦不能受此羞辱!”
“孙文台将军的基业,将军要毁于一旦也就罢了,将军家中尚有老母幼弟,妻儿老小,将军也不挂念了吗?!”周瑜厉声道,“将军的精兵若是尽折于此,江东士族难道会善待将军家眷吗?!”
孙策的眼睛忽然红了。
他不能……
他不能……不能将父亲留给他的家业……拱手……
可是这样的战势,他要如何撤军啊?
他能带走自己的本部兵马,剩余这已经开始慢慢崩溃,并且速度一定会越来越快的五千吴兵又当如何呢?
他的目光落在了战场另一端,那个持剑而立的身姿之上。
她身形并不高大,却仿佛屹立了千年万年,风霜雨雪亦不能动摇。
“陆廉,陆廉!”孙策咬牙道,“且待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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