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知道!
为什么?
张曼兰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的情感告诉她,她应该上去抱住母亲,可是她迈不动脚步,手脚像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不听使唤。
眼睛也很酸,可是连点儿泪花都溢不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张姚氏心痛到难以呼吸,一声又一声的大喊小晴,撇下江柔,冲过去抱住宋闵知。
江柔愣了。
曼……兰?
除了家人,没人喊自家孩子的小名,可是江柔知道张曼兰的小名……就叫小晴。
她的脑子瞬间转不动了。
这个人明明是宋闵知,张大娘为什么要叫她小晴?
沈十三不在家,没有人能给她解释,她疑惑的看向郭尧。
郭尧又悲催了。
咋的?
将军没告诉夫人这是她发小?
只能无奈的点点头,恭敬的告诉她,“夫人,这就是您儿时的伙伴,张曼兰。”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下意识的承认她就是张曼兰,等张姚氏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她才转头木木的问郭尧,“你说她是曼兰?”
郭尧点头,“是的,夫人。”
她像个关节没抹油的机器人,僵硬的转过头,盯着她。
张曼兰缓缓的伸手,从背后抱住张姚氏,没有说多余的话,没有做多余的动作,视线却跟江柔对上了。
江柔像是被雷劈中了。
不是因为惊讶,而是痛恨。
痛恨自己,竟然一直没有认出来!
明明,明明她们是那么亲密的关系,睡过一张床,穿过一套衣服,还尿过一张床。
可是,她一点都没有认出来。
再看的时候,就觉得这一个月的自己就是瞎的。
明明五官依稀能辨出幼时的模样,明明有了很熟悉的感觉,可居然一点都没有想过,她就是张曼兰。
其实也不完全是江柔眼神不好,是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幼时长得又壮又黑,挂着两条大黑眉毛,笑起来见牙不见眼,永远都是古灵精怪的样子。
可是现在,又高又高,很瘦,很沉默。
江柔终于知道,她觉得宋闵知身上那点儿不多的熟悉感是怎么来的——是那两条标志性的粗眉。
跟幼时的形状完全就是一模一样。
可是气质对一个人的影响太大,大到连江柔都没有认出来。
张姚氏抱着宋闵知哭啊哭啊哭,像是要哭到天崩地裂一样,江柔就愣愣的站在那儿。
为什么,一个人会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大秦的街道上有很多残疾艺人,要么是断手,要么是断腿,他们在街上乞讨,从早躺到晚,不断对丢两个铜板的好心人点头道谢。
这些人不是天生带了残缺,他们是被拐走的。
像张曼兰那样,从小被拐走,硬生生的砍掉手脚,丢在街上,博取路人的同情。
乞讨来的钱,他们自己是得不到的,必须要上交,他们只是别人养的赚钱工具。
有些长得漂亮的小女孩儿,被拐走后卖到青楼里,或者卖给达官贵人做小妾。
总而言之,被拐儿童基本上没有什么好下场。
张姚氏一直在害怕,哪天走在街上,街角哪个乞讨的残疾小乞丐竟然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女儿,或者从官府哪儿听到解救一批青楼失足少女,是被拐来的,让他们去认领人的消息。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以为她死了。
她已经长得很高了,张姚氏是大秦正常女子的身高,可是抱着宋闵知,只能到她的肩膀,搂着她几乎一折就断的细腰,悲从中来,凄厉的哭声到出了这么多年的心酸和苦楚。
不知道僵站了多久,张姚氏才渐渐的收了势头,眼泪忍住不往下掉了,语气却悲伤得让人忍不住的心里一疼,“小晴,这么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娘找你找的好苦啊!”
“我……很好。”
简单的三个字,却是这一个月一来,江柔在她那里听到情感最丰富的三个字。
可是大家都有眼睛,都看得出来,她过的不好。
可是她不愿意说,她们就不再问,不再去揭她的伤疤。
宋闵知和张姚氏被送回了她原本住的院子里,母子俩不知道讲了些什么,从天亮讲到天黑。
江柔连孩子都没心思抱了,怔怔的盯着那所院子出神。
直到晚上,沈十三回来,在她耳边喊了好几声,她都没听见。
他瞟了一眼宋闵知院子的方向,知道是张姚氏来了。
进门的时候郭尧就告诉他了。
江柔神色有些恍惚,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可是为什么,沈十三不告诉她,她就认不出来了呢?
沈十三问:“不告诉你什么?”
“宋闵知……就是曼兰。”
谁知道此人眉头一挑,反倒问她,“嗯?她没告诉你吗?”
江柔愣愣的盯着他。
沈十三破天荒的解释,“我看你们走得那么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江柔只是低低的‘哦’了一声,转头走掉了。
她为什么不说呢?
这天晚上,江柔连饭都没吃,呆呆的站在宋闵知院子的不远处,张姚氏没走,她也不进去打扰他们。
沈十三来吼过她两回,第一次叫她滚去吃饭,第二次叫她滚去睡觉,她一步都没有挪动。
他很想打晕了带走,可是看了看她的模样,最终没忍下心,自己气鼓鼓的回去了。
一直到戌时末,才见张姚氏走出来,两人迎面撞上,就算是在夜里,江柔也能看清她肿得像核桃一样的双眼,一看进了房间里也没少哭。
她艰难的对江柔扯了个笑脸,说,“大娘就知道你还在外面,小晴在等你,你去吧。”
那笑容,怎么说呢,江柔觉得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张姚氏转身走了,随着夜风传来的,是她压抑的呜呜哭声。
江柔每向院子里踏一步,就觉得前面像有千难万险一样,短短一截路走了近一刻钟,鹅卵小径还有好长好长。
她没走拢,院子门口却出现了一个身影。
以前只觉得宋闵知瘦,可是现在,直觉得她瘦得扎眼,扎得她眼睛都生疼生疼的。
等真正见到了人,更是一步都走不动了,像被钉子钉住了脚背一样。
“进来吧。”宋闵知说。
江柔几乎是一步一挪的跟在她身后。
坐下后,竟然是宋闵知先开的口,“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你没认出我,不用自责。”
谁说不是呢?
从地牢里出来的那一天,照着铜镜,她也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到底是谁?
看着自己,她都觉得陌生。
在梵音宫,没有时间来臭美,如果没有必要,她几乎不会照镜子,头发随便在脑袋上挽一个髻就行了。
地牢里的半年,连她想要活下去的意志都磨掉了。
见到江柔,见到张姚氏,才渐渐好了一点。
江柔没认出来,她不怪她。
这些年,她的变化太大了。
江柔也想抱着她大哭,可是重逢这样的时刻,她不想哭哭啼啼的。
可是眼泪怎么忍也忍不住,她赶紧低头,垂下眼帘的瞬间,大颗眼泪就砸在自己的手上。
从前的张曼兰见她哭,会搂着她的肩膀问她,“谁欺负你了?跟我说,我去给他把腿打断……额……要是打不断,就喊你哥来帮我们打断,总会断的!你别哭了,我们走!”
现在的宋闵知,则是只会沉默的伸手,抹了她脸上的泪,说,“别哭了。”
不是江柔不重要了,是她已经不会表达了。
手指擦在脸上的触感,竟然跟沈十三是一样的!
江柔捧住她的手,寸寸抚摸掌上的老茧,一层又一层,不知道是磨掉了多少皮肉。
宋闵知下意识的握拳,不想让她看到这双不堪的手。
江柔咬着牙,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转瞬间又是几颗豆大的泪珠落在她掌心。
宋闵知觉得烫手。
这泪,真的很烫,跟她娘的是一样烫。
江柔强行收起眼泪,对她一笑,说,“州府后边有座山,我听小度说,那上面有山泉瀑布,我们明天去抓螃蟹,好不好?”
幽州的水是个稀罕东西,隔个好几年才下吃大雨,大雨中要是形成了条河沟或者溪流什么的,基本上寿命不会超过两个月,就干涸了。
州府背靠的那座山,是整个幽州唯一一处能够算勉强算得上山灵水秀的地方。
沈度前几个月才被沈十三丢到那地方去呆了三天、
没有吃的,没有住的,连个火种都不给,裸人进山,三天后才准下来。
回来后就拉了好几天的肚子,江柔一问,才知道这孩子吃了三天的生鱼,撑到活着回来。
当天晚上就和沈十三念叨了两句,委婉的说孩子还小,吃生的把人吃坏了怎么怎么办。
结果那家伙理直气壮,“你还嫌弃生鱼,那让他吃草跟树皮呗。”
他就是想培养沈度的野外生存能力。
江柔一想到沈度扒野草剐树皮吃的样子,瞬间觉得还是吃生鱼吧。
那天她才知道,州府后面的山上还有山泉河沟。
宋闵知点了点头,说,“好。”
这天,江柔直接睡在了宋闵知这里。
沈十三又让郭尧过来喊了两回,结果江柔让人把沈问送去挨着他睡了。
他在房间里面等啊等啊等,终于等到来人了。
“咚咚。”
沈十三一想,不对啊。
这货进屋怎么还要敲门?
“进。”
下一瞬间,她看到了沈度长得跟像小屁股墩一样的脸。
他瞬间就爆炸了,一声大吼把奶娘都吓了一跳,“你把他抱来做什么?”
奶娘战战兢兢的,“回将军,是夫人让奴婢抱来的。”
沈十三的脸色很阴沉。
但他又不说话。
奶娘心里没底啊。
这到底是放这儿,还是抱走啊?
沈十三一炷香没说话,她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一小步。
两柱香没说话。
奶娘又提着心肝儿往前走了一小步。
三柱香没说话。
她一步上前,把沈问放在床上,撒丫子就跑了。
沈十三越虎着脸,沈问就越开心,小短手拍打着床面,笑得极其开心。
沈十三扭曲了。
笑?还腆着个b脸笑?有什么好笑的?!
江柔不在的夜,一大一小躺在一张床上。
沈问的觉睡得有点倒,早上起得晚,晚上睡得晚,沈十三都要睡着了,被这小逼崽子爬到胸膛上一顿乱踩,把他踩醒了。
他默念好几声‘亲生的’‘亲生的’‘这是亲生的’,才忍住没把他拍进墙里嵌起来。
等这小祖宗踩高兴了,好不容易睡着,他才闭了眼睛。
还没睡着,突然感觉一阵窒息——
沈问的小臭脚丫子塞他鼻孔里了!
妈的!
他狠狠锤床。
他就知道!
江柔要是知道宋闵知就是张曼兰,他一定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他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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