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浮劫
闻月来停在了念渡山下,它飞不上去。
古逐月背着尉迟醒从闻月来的背上下来,他抽出一只手摸了摸闻月来的头顶:“回去告诉容虚镜,就说……”
“就说多谢。”
古逐月拍了一下他的尖喙,闻月来展翅飞向天空,古逐月看了有一会儿后,转过身向着雪山上攀登。
念渡一的地势极其险峻,冰川常年压在山巅,露出的山石如同刀劈斧砍,有人行走其上,需要手脚并用。
古逐月抽出自己的腰带,把尉迟醒与自己系在了一起。
过了片刻,他又放下尉迟醒,脱了自己的外套把他裹起来,绑在了自己的背上。
古逐月赤手抓着岩石,向着人世间最高的山峰攀登上去。
这是是念渡,伫立在震州西方的巍峨山脉,是世人皆知的往事之地。
古逐月忽然脚底一滑,他抓住了一块岩石,锋利的石头却划破了他的掌心。
血液刚刚渗出,就被迅速冻结成了冰晶,粘在伤口上。
古逐月吸了吸冻红的鼻子,他甚至都不知道苍古神树在哪里,就贸然登山了。
越往山上走,气温越来越低。
古逐月接下来的路程里,没有吃,没有喝,甚至也不能休息。
他要么一口气找到苍古神树,要么跟尉迟醒一起死在这里。
“前辈?”古逐月试着喊周海深,“您还在吗?”
无人回应他,他只好继续往上走。
世上曾有很多人尝试过攀登念渡,但他们都失败了,并且大部分的失败,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他们耐不住寂寞。
茫茫的雪山上,你若是独自攀登,那么必将忍受漫长而寒冷的孤独时光。
否则身体也是冷的,心也是冷的,迟早会被雪山吞了下去。
“尉迟醒,”古逐月为了给自己解闷,甚至开始跟尉迟醒喋喋不休了起来,“你不是说要解开我的身世之疑吗?你不是还说想回草原吗?”
“你们草原那个……那个什么王都,”古逐月努力回忆陆麟臣是怎么说的,然后忽然灵机一动想了起来,“铁王都!铁王都!铁王都,一定很漂亮吧。”
古逐月抓住一块凸出来的石头,手臂发力把自己拉了上去。
他站在岩石上抖了抖,把身上的雪花全都抖了下去。
“我其实越来越觉得,”古逐月说,“你来一统天下也未尝不可。”
古逐月说完,忽然发现自己说话竟然这么文绉绉的:“你看,跟你呆得久了,我说话竟然也是这样了。”
“行了行了,”周海深被吵得不行,“你可真能说的,尉迟醒还没死你就叭叭个没完,要真的死了,那你岂不是要杀了天下人?”
“不一定。”古逐月回答。
周海深被他的话搞得有些似懂非懂:“什么叫不一定?难不成你还真的觉得自己会做出这种事。”
“你以为是说谁当皇帝,”古逐月说,“就是谁能当皇帝吗?”
帝王的长成,需要多少努力,古逐月也不清楚具体的。
但他知道,草莽发家当上皇帝,未必就真的是好事。
比如尉迟醒,他从小学习着国政,学习着骑射,学习着成为领导者的一切一切。
哪怕是以游手好闲出了名了四皇子李珩,年幼时也有天下最权威的大学士教导他,珍藏各类书籍的上清宫也随时为他敞开。
有机会登上帝位的,是那些一直一直,都在为此而学习着一切的人。
其中的差距不是他五年十年就能跨越的,又或者需要一生。
“既然命运选择了你,”周海深说,“你就该坦然地接受它。”
古逐月苦笑:“这哪里是我接不接受的问题。”
周海深忽然沉默了,古逐月的语气其实十分风轻云淡,但不知道为什么,周海深却觉得自己的心脏挨了闷闷的一下。
实际上他十分欣赏尉迟醒,甚至为这个年轻而睿智的生命感到十分骄傲,虽然尉迟醒的成长跟他并没有关系。
但看到古逐月这样,周海深竟然也心疼了起来。
像尉迟醒陆麟臣这些人,背后虽有不为人知的痛楚,但他们其实依然光芒万丈。
他们纵马游乐,习文弄舞,从一出生,就没有跟古逐月这样的人站在同一起跑线。
可尉迟醒,却把古逐月带进了他的世界。
“苍古神树在念渡山巅,”周海深说,“最接近天的地方。”
古逐月轻轻点头,接着朝上攀爬。
周海深想说些什么,但却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再往上,过了浮劫口,”周海深沉默了很久后,终于知道该说点什么,“我就无法为你指路了,你自己珍重。”
“珍重?”古逐月脚底一滑,连忙用手抠住的冰面,“说得好像我一去不回一样。”
古逐月终于找回了平衡,艰难地爬起来接着往山巅而去。
周海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样的执着十分陌生了?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这样深的执念了。
可他们才认识多久?一个月?三个月?半年?
周海深忽然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
云上宫前的铜钟忽然被敲响,浑厚沉远的钟声向着雪山上的宫殿传开。
飞跃山巅的苍鹰忽然低下眼,看着云层下,一个光点落进了宫殿群中。
苍鹰抬起头,高唳一声后翻越了念渡。
云上宫的大门轰然打开,念渡一的信徒们从禅房中三跪九叩匍匐行进了出来。
百里星楼穿过云层,举翼而来。
阳光度在她的轮廓上,像是人们为神像塑的金箔。她低头看着脚边的信徒,一寸寸光点从他们的头顶浮了出来。
百里星楼看着光点化成气泡,悬浮在她的面前。
无数段痛苦的回忆在她眼前上演,那都是信徒们无法忘却的。
百里星楼将云中剑抽了出来,轻轻抛了出去,她翻过手掌,云中剑穿梭着刺穿了所有气泡。
气泡爆裂开来,困扰着他们一生无可遗忘的痛苦回忆,全都忽然消散。
百里星楼的眉头轻皱,无人知晓,他们无法忘记的痛苦,全都由百里星楼悉数承担。
她是往事孕育的灵体,替人消解痛苦回忆,是她无可逃避的天职。
百里星楼收拢双翼,足尖点地落了在了信徒们徒手磨平的石板路上。
其实最开初并没有云上宫,只有孤独的神树,和守护着神树的百里星楼。
她站在世间最高的山巅,默默无闻地为世人解开心中无可解脱的痛苦。
沉重的回忆让她的灵体一次次受损,信徒们的拥戴又让她一次次愈合。
她在痛苦中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慈悲,越来越懂得生为凡人,什么能忘,什么该忘,什么至死,也不愿忘。
“都起来吧。”百里星楼将掌心轻轻抵在为首那人的额头上,垂眼为他祝祷了一句。
他无比虔诚地匍匐在地,用额头轻触百里星楼的鞋面。
“这里本就是你们修筑的修所,”百里星楼跨入门内,“你们才是自己的神。”
数百年数千年,无数证道者用凡人之躯与无情天地做抗争,在茫茫雪山上修筑起了巍峨的云上宫。
他们背着磐石,扛着砖瓦,一步一步攀上来,在绝境中修筑起了宫殿。
然后他们又派出最年轻最有本事的人,登上了念渡山巅,请来百里星楼入住。
那个人,叫怙伦柯。
“怙伦柯呢?”百里星楼在大殿里扫视了一圈,却没发现那个陪伴自己千年,从不离开的身影。
“在这边,”有穿着破旧布袍的人站出来,为她引路,“钦达天请跟我来。”
这是北堂鸿笙被姬家除名的第二十六天,他坐在河水边垂钓。
远处有个断崖,流经北堂鸿笙跟前的河水,就是从断崖上落下来的,水瀑就像是倾泄的天河,腾起的雾气在阳光下有彩虹若隐若现。
水下突然钻出来一个脑袋,她不怀好意地笑着靠近北堂鸿笙,但最后却没有上岸,而是趴在了岸边,把下巴靠在手臂上,仰视他。
“好吃吗?”北堂鸿笙问她。
水下来的人,露出一个又被你发现了的微笑,两排白牙十分惹眼。
她的头发被水打湿,贴了几丝在脸颊上,北堂鸿笙放下手里的垂钓竿,弯腰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去:“玩够了就上岸。”
“鸿笙鸿笙!,”女孩眼神发亮兴奋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你上钩的鱼?”
北堂鸿笙在她的脑门上曲指轻轻一敲,然后一指她的背后,示意她自己看。
河水清澈见底,几尾往返来去的鱼比起游动,更像是悬浮在空中一样,在阳光下于水底投出一个个阴影。
女孩子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一笑,想要就此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你在这里呆了二十六天了,你不回去吗?”
从前北堂鸿笙只能陪她半柱香的时间,就要匆匆忙忙地回家去。他总有各种各样的课业需要完成,在她看来,北堂鸿笙小小年纪,眉宇之间的感觉已经比老头子还要愁苦了。
“陪你不好吗?”北堂鸿笙问她。
她还真就偏着头思考了很久,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但你不能总玩乐,你是嗯……有很多事情要去做的人,你只能稍微……稍微休息一下下。”
北堂鸿笙起前说的话大概就是这意思,但过于文绉绉的,她重复不出来。
“小生俗世事务在身,实在繁多,”北堂鸿笙笑着重复给她说一遍,“无法耽于玩乐,偷得片刻欢愉已是大幸,不敢多贪。”
“诶对对对对!”她拍着草地,表示赞同,“你就是这么说的!”
北堂鸿笙无奈地低着头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块苍青色的玉来,女孩看见通透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玉石上,雕镂着她看不懂的字符。
“这是什么?这是你刻的?难怪我见你手指上起了茧,”她很自然地就伸手拿了过去,举在自己面前,对着日头细细打量着,“可是这么好的石头为什么要刻上不属于它的东西?”
北堂鸿笙愣了一下,伸手想拿回玉坠子,却被她一下躲开了:“你说不好,你又不还给我。”
“你先告诉我这这是什么。”她指的是上面刻的字。
“百里星楼。”北堂鸿笙说,“你的名字。”
百里星楼在水边,举着玉坠对着阳光。她用指腹摩挲着这些阴刻的笔画,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块石头仿佛有了温度。
她站在水里,上半身探出水面,衣料湿水后紧贴着她的身体,玲珑有致的线条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活了过来,如同烈焰的火舌,让未经世事的少年红透了脸。
北堂鸿笙匆匆别过头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假咳了几声。
百里星楼愣了一下,放下手看着他:“你怎么了?你的脸怎么红了?”
“你收好它。”北堂鸿笙强行转移话题,“不要忘了这是你的名字。”
他翻过了许许多多的上古文献,终于在一副残卷里找到了些或许能够相信的事情。百里星楼是震州雪山之巅上,那棵古老神树孕育的往事之灵,每逢百年她就会忘记很多事。
但北堂鸿笙希望,她能记住她叫百里星楼。
与自己相遇的这短短几年,比起她漫长的生命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如果她能带着这个名字活下去,也许这一世也并不完全没有意义。
说来愚昧,北堂鸿笙知道她与自己不在一个世界,却很是贪婪这样相处相知的美好。
如饮鸩止渴,明知不可为而甘之如饴。
“你在想什么?”百里星楼在他面前挥了挥手掌,拉回了他飘远的心思。
“我在想,”北堂鸿笙看见堂前的飞燕衔着树枝途径此处,不远处就是繁华的都城,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等待燕回的人。
百里星楼就是烟波中的飞燕,她离开她归来,有什么东西变了,又仿佛没有变。如果在屋檐下收伞等着她再来的人变了模样,她会察觉到,并且觉得遗憾吗?
北堂鸿笙轻轻地笑了笑:“燕兮燕兮知我意,乱红年年不可扰,千山过尽,向归处。”
多年后百里星楼确实忘记了所有事情,她离开故人的回忆重复地活着,以不同的姿态。
但她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她每每在苍古神树下的大雪里冥想时,揣在怀里的玉坠被体温烧热,隔着衣衫让百里星楼短暂地发愣。
忘了什么呢?
这份无法记起的执念,是那个叫做北堂鸿笙的少年,用跨越世俗的爱,留在天地之际永不会磨灭的一丝印迹。
神明与凡人本并无差距,是少年不问所得的爱,为她戴上了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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