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4章 毙命
打下去,不是头骨碎裂当场毙命就是肌肤开绽,血肉横飞。
不远处客栈透出的光影在雨中只得一点,飘忽又难以察觉,就像她九年的生命,微不足道又卑贱。
不过以后正好化作厉鬼,去陆氏一门讨回血债,从此之后就和母亲好好的在一处。
她又怕又恨的缩起肩膀,以背挡住母亲,闭着眼也能感觉得到尖利的风穿破雨帘。
“好英明神武的公子。”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赵弗,穿着青色的短衫,头发随便的绑作一束,一看就是在房间里的家常打扮。
不过是个略比别人清秀些的少年,却一下用手接住那来势汹汹的一鞭,和马上的人对峙着。
陆寅一怔,随即抽手,鞭子却像在对方手中生了根,而赵弗也定定地立在原地,分毫不动,可见是个练家子。
“下来吧。”鞭子被赵弗绕了两圈在腕上,拽住奋力一扯,陆寅便自马背上跌落下来。
“哪里来的小畜生!”陆寅大为光火,却也不是个绣花枕头,自地上一跃而起,四下一看,操起马鞍旁挂着的剑,直奔赵弗而来。
少年皱眉,只道:“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
言罢握着鞭尾,将镶着墨玉的铜手柄弹出,宛如流星飞速划过。
陆寅侧身拿刀挡住面门,那铜柄撞上刀刃,铛的一下,几丝火星在雨中一闪而过。
黄铜质地本就柔软,此时陆寅被击得退后两步,以厚实的靴底蹬住石板,才稳住身形,举刀一瞥,纯钢打造的刀身已裂开个口子,张着嘴,像是嘲笑的弧度。
陆寅大怒,手边一时却又没有合手的兵器,身后的家奴素知他要强爱面子又小气,没得到命令,即使对方挫了锐气,也不敢上前相助。
见家奴兀自不动,他掷掉刀,喝道:“白养你们了,愣着做什么!”
一声令下,十二个牛高马大,大刀挥得虎虎生风的壮汉迎上前去,看那人多势众的阵势,一人踏上一脚,少年也必定非死即伤。
初生牛犊不怕虎,赵弗咧嘴一笑,声音有着少年特有的粗噶低哑:“欺负妇孺,算什么本事,都上来吧!”
一条软鞭,拿在他手里,舞得些许生涩,差了些环环相连的、密不透风的气势,但劈、撩、扫、回抽,各式花样亦是层出不穷,看得人眼花缭乱,也不知是在哪里看来的招式,但陆寅的神色,都分明是在赞叹这少年根基扎实,天赋奇高。
对付那些空有蛮力的家奴,这些招式确实够了。
少年扬鞭在人堆中横冲一番,仗着自己身形灵活,便如秋风扫落叶般,将十二名大汉抽得叫苦连天。
“什么玩意儿。”少年将鞭子丢到地上,这东西可不好使,刚才一回抽,连自己也挨了一下子,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可见是真疼了。
陆寅也对少年有几分忌惮,他也真是能屈能伸,当下抱拳道:“此乃家务事,小兄弟还是少管为妙,免得叫在下在家父面前为难。”
听他这样说,少年握着右手腕的鞭痕回过头来望着她,目光扫过委顿下去的阿凝,带着几分探究。
她抱着气息渐渐微弱下去的母亲,银牙紧咬:“不是,我和他们,才不是一家人。”
“听到了吧?小姑娘说和你们没关系。”少年转向陆寅。
“我是他兄长。”陆寅强压怒意,即使说出兄长两个字,都掩不住一身傲气。
九岁的女童露出及其老成的冷笑:“兄长……您可是第一次自称是白淼的兄长。”
沉吟片刻,又道:“你姓陆,我可是姓白的。”
少年低头不再言语,正在生长的脊背微微有些佝偻,但当他蓦地挺直身子时,如利刃出鞘,锋利无双,带着一股寒意纵身掠出。
想必他更加擅长轻功,转眼间便自倒得七荤八素的家奴手边夺了把刀,于落地前再次回身。
铛的一声,原来是灌以内力,将刀身插入青石板,横在面前大有万夫莫开的架势:“那就从我身上踩过去好了。”
雨水顺着陆寅的黑羽斗篷滑落,即使夜色幽暗,他清瘦的脸在她看来不啻于追魂鬼差,如此阴沉可怖。
过了半晌,他才慢慢抱拳:“在下陆寅。”
“原来是陆大夫府上。”少年漫不经心拱手:“我姓赵,叫赵弗。”
回首一指身后,又道:“你往东边一直走,就到我家了。”
他所指之处,东边的尽头是黑压压一片远山,笼罩在细雨里,像一只潜伏的巨兽。
而巨兽脚下,则是一片华美不啻于汉宫的王城,傍山依水,易守难攻。
陆寅颇有忌惮,权衡之下,翻身上马道:“那么明日家父会来拜会你家主人。”说完,勒转马头:“告辞了!”
“他们都走了。”回身见她抱着母亲低头不语,赵弗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温言道。
“好冷,先扶她进去客栈吧,啊啾”
“母亲……母亲……”她额间的发遮住眼,也遮住了泪。
纵使被凉薄的父亲磨砺得心性刚强,可一旦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她还是呆呆的不知所措。
母亲就这样死了,在她怀中悄无声息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也带走了她最后对人的一丝想念。
陆贾大概还是舍不得伤了母亲那一张脸的,总是在母亲扑上来护住自己的那一刻停手。
而陆寅不同,对母亲的爱而不得,使他对她们痛下杀手,根本就是一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母亲说过,即使自己被卖去做屠夫的小妾,被卖去青楼,都不愿将一个干净的身子。
她有时候会想她们母女迟早会被陆家折磨致死,可从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如同被贵族放入围场中的猎物,自以为可以逃出生天,实则身后却有一对对满怀机心的眼睛在看着他们活蹦乱跳,最后再如猪如狗般被驱赶,被射杀。
这分明是有预谋的,他们分明就不打算给她们母女一条活路!
何苦至此,何苦要至此!
忽然觉得这个尘世可笑之极,她捂着脸上的伤痕,呵呵的笑了起来。
他们说自己也是极俊俏的姑娘,长大之后,会继承母亲的美貌,多好啊。
那些姐姐们多么羡慕她,看着她的时候,无比艳羡有无比怨愤,阴阳怪气的说着不过是个婊子养的女儿,长大了再美,也只是个供男人玩弄的婊子。
说的对,再好也不过就是一张脸,以后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
她止住笑,开始恨恨的用手指甲去抠挖伤痕,真是痛得锥心刺骨,畅快淋漓,可是也抵不过心中的恨意万一。
一支手斜地里伸出来,抓住她,喝道:“你干什么?!”
她奋力将手一抽,居然挣脱了,但怀中的母亲的尸体也顺势倒在了地上,美貌如花的面庞浸在积水里,一动不动,提醒着她,那个人已再无气息。
而就是这具渐渐凉下去的躯体,孕育了她,保护了她,让她虽然凄苦,却依旧顽强健康的活到如今。
浑身湿透的她瞬时崩溃,歇斯底里的大哭终于爆发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铺天盖地的悲哀和无助,以及排山倒海的恨意,全部涌了上来,令她的幼小的心几乎不能承受这样的重负。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有这么多的泪水,有这么凄厉的哭声。
哭到最后,泪水几乎把眼睛浸的睁不开,嚎啕变作干呕,小小的身子筋挛着在越下越大的雨里缩作一团。
如果不是一只手,一直在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可能自己早就在那个雨夜哭死过去了。
她以前其实是不大哭的,即使是被欺侮,被羞辱,被责打,都很少哭。
可那天,却一直到哭到意识模糊,直至最后陷入黑暗,都没有停止啜泣,而对世界最后的触感,就是觉得冷,无边无际的寒冷。
也是自从那一个雨夜之后,她便将渐渐的沉默下去。
静静的,跟着赵弗练剑。九岁的孩子,其实起步都有些晚了,但仍执着的要和其他人一样。
和其他人一样,或者更强,就不会在被人当做牲畜一样的宰割,甚至,还可以杀死别人。
“元帅……”门外的格奈探头探脑,看见夜展堂似乎向床上睡着的女人伸出了手。
“什么事?”他收回手,摊开:“给我盛水。”
“据潜伏在努米底亚的探子放出的鸽子带来的信息,他们果然有几艘战船出海。看来,马西尼萨也是不可信任的。”
“政治上,没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只有共同的利益。”
夜展堂漫不经心的洗着手:“我认为马西尼萨只不过是做做样子,毕竟他父亲没了头颅,整个努米底亚都是知道的了。”
盖亚早年沉迷酒色,纵欲过度,几个儿子相继夭亡之后竟然再也没有生出一个继承人来,于是只得将侄子立为王储。
马西尼萨自小就在迦太基长大并学习,出类拔萃的搏击技术使他在众多贵族子弟中脱颖而出,而他本身也曾跟随迦太基将军哈斯德鲁巴参与伊比利亚之战,得到哈斯德鲁巴的赏识并决定将女儿索芙妮斯芭许配给他。
而汉尼拔为了拉拢西努米底亚国王西法克斯,在哈斯德鲁巴和马西尼萨出征的之际,将那个迦太基第一美人送给了早已神魂颠倒的西法克斯。
马西尼萨心高气傲,怎么接受得了这近乎羞辱的毁约,看他在宴会上的神态,是决不能接受由迦太基控制的西法克斯来统一努米底亚的。
不想被前后夹击,就只能和罗马合作。
本来自己大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临走之前,竟还是返回来了,他并不希望这个女人被活捉……或者死去。
“那么我们还是白担心一场了。”格奈的肃然说道:“只有一个可能,我们的队伍里有内应,将元帅还停留在努米底亚境内的消息放了出去。才逼得马西尼萨不得不派出战船。
“那就我们加快速度,毕竟这里还是努米底亚的势力范围,虽然马西尼萨不会真的追上来,但也不能叫他太过为难,这场戏总要好好的演。”
夜展堂阴沉着脸,擦干手,将帕子抛到一边。
“她醒了。”格奈喜出望外,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这几天他总是往这边跑的很勤。
白淼一时还没弄清楚这是哪里,睁着眼,怔忪的看着天花板。
“你知不知道,你一下就飞了起来,但是一上船就晕了过去。”格奈说着,“要不是元帅伸手捉住我们,我们已经摔的粉身碎骨了。”
她仿佛没有听到格奈的话,手无意识在腰间摸索:“我的笛子呢?”
格奈听不懂汉话,只好靠近一些,侧耳去听她的低语,耳边细软的金发垂下几缕。白淼鼻尖一痒,清醒了不少,便改用罗马语:“笛子,我要笛子。”
夜展堂看着她念念不忘那支很珍贵的玉笛,两道浓眉不由得纠结成一团:“你几乎要死去,还在惦记你的宝贝。”
白淼这时已然清醒过来,才明白刚才只不过是虚幻并非临死之前的梦魇。
梦到母亲叫她发誓不准报仇,其实未尝不是自己心里的怯懦在作祟!一想到这里,连心都寒了起来,便冷冷对夜展堂说道:“谢谢你救了我。”
说完,接过侍女递给她的笛子,抱在怀中,转过身去:“答应你的事,我已做到,等船一靠岸,就再见吧。”
他周围,有敬仰他的人,有仇恨他的人,可是还从没有无视他的人。
夜展堂暗自咬着牙,这样不知好歹的女人,枉费他调转船头来接她。
那么到达罗马之后,就再也不要见面了吧!他愤然离去。
白淼抱着玉笛,侧身蜷在床上,脸上似乎还残留着雨夜的冰凉。
倦极的闭上眼,当讨完最后一笔债,该如何过完余生?
这个女人似乎一直是这样一副可有可无的神态,不爱晒太阳,总是一个人躲在船舱里。
而格奈似乎对她格外关照,可是她就是那样毫无声息的存在着。有时候会看见她在夜晚步上甲板,拿着那只……笛子,然后放在唇下,低低的吹着从未听过的乐曲。
那些音符组合的方法和他以往听过的都不一样,却出奇的悠扬,有时候又会很悲伤得呜咽。
在地中海布满星星的海面上,身上的袍子被风吹起,轻盈的像要随风而去,仿佛她从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越靠近罗马,她就越是冷淡。”格奈在很多次表示要带她游览罗马城被她无言的浅笑拒绝,终于有些挫败了。
那个青年,其实也是很英俊的,细软的头发闪着细碎而灿烂的金光,在太阳下散发出健康和活力的气息,碧绿的眼睛,清澈见底,毫不掩饰自己对那个神秘女人的兴趣。
“你为什么总是对别人的关心毫不在意呢?”在船缓缓驶进港口,格奈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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