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四节 醒夜

　　破军在凌晨时分醒来。他躺在一片漆黑的医务室里，左肩和右臂都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作痛。但根据思维体的伤势判断，他伤得并不算重。昏迷期间，身上应该被缝了几针，但很快就可以拆线了。

　　古地球时期的治疗方式吗……

　　疼痛，对他而言这是一种罕有的感觉。人造人的仿生神经会将痛觉信号上传到思维体中进行统一处理，他们可以根据这处理结果来判断伤势，但为了避免妨碍战斗，他们不会感受到真正的痛苦。

　　这不是义体。从思维体的反馈中他明白了这一点。

　　这是……人类的身体。

　　破军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思维体会被注入人类的大脑里，也许这就是一种正常的实验结果？说到底，他对视界线实验几乎一无所知，这本就属于机密事项。听说过的人不少，但知道具体细节的人恐怕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过去，思维体对他而言就相当于是人类的大脑。而现在，他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想法在这本应属于人类的头脑中盘旋着……而思维体则更像是变成了一种辅助工具，独立于他的“思维”之外。

　　至于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那个名为依风的孩子……他就像是被破军的思维挤到了“一边”似的。透过思维体对大脑皮层活动的解析，破军知道这个孩子的思想并没有消失，但伴随着思维体逐渐掌控整个大脑，也许那只是时间问题。

　　人类是最强大的信息载体，超越了这世上所有机器。哪怕只是人类两眼中所看到的一瞬风景，其中蕴含的信息量都庞大得超乎人类自己的想象。可是思维体不是机器，它被赋予了学习与思考的能力，严格来说它就是一种大脑。它承载了破军三千年来留下的所有记忆。在如此庞大的信息量中，五岁的依风大脑中的信息宛若沧海一粟。它会被思维体逐渐吸收、同化……这已经是注定的结局。

　　就算明知道这样的发展，破军也无法挽回什么。他并没有控制人类大脑的办法，过去没有，现在亦然。

　　思维体从依风的大脑中大致读取了一些信息。视线习惯了周围的黑暗之后，他从床上爬起身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是辽阔的大地，零星地散落着几点灯光，看上去寂寥极了。深夜时分，所有人都已入睡，听不到半点声息。

　　破军想到了人类的一个词——“孤独”。

　　是的，在这里我只是一名孤独的旅人。

　　这里是地球，人类们诞生的祖星，公元1999年。按照现在人类纪年的长度，距离他本应身处的那个时代，相隔足足五十万年。五十万年的时光在他和他曾亲近过的那些人之间划开了一条近于永恒的线。

　　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还记得实验启动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总长和千堂小姐的冲突、突然出现的莱伊莎、那些士兵和研究员们的异状……可他搞不明白那些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再没有弄明白的机会了。

　　现在距他昨天被传送到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足足八个小时。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视界线实验跟幻想小说中出现的其它穿越时间的方式都不同，它必须要等待两地的相对坐标出现重合时才能进行传送。在茫茫宇宙之中，星体们进行着永不停歇的运动，要等待下一次古地球和织女的坐标重合，恐怕需要等上数万数亿年之久。甚至可能还没有等到，天琴星座便也已毁灭，成为宇宙之中的一片尘埃了。

　　破军茫然了。

　　作为一名人造人，过去他一直都是听从人类的命令行动。

　　而现在，他突然发现，他成为了一名人类。

　　他是自由之身。

　　没有人会来命令他，可他却不知应该怎样生活下去，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对不起啊。”

　　他对自己脑海中那个名为“依风”的意识说道，但并没有得到回应。

　　破军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医务室，在走廊上行进了一会儿，又下了楼梯，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个地方，推门进入。整个过程中他始终轻手轻脚的，有如隐藏在阴影中的幽灵。这个小房间的四面墙壁摆满了各种图书，是孩子们的图书室。破军走过几排书架，在一个角落里取出了一只小马扎，靠着墙壁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

　　这不是他的行动，这是依风的行动。

　　或许是他残存的意识仍在影响着这个身体。思维体搜索了依风的记忆，他每次受了委屈，比如被瀚海等一群孩子欺负，或者被教官训斥，或者和映月吵了架，之后便会来到这个地方，在角落里一个人坐着发呆。这算是他的一个“秘密之地”。

　　不过，这个地方也并不只有他一人知晓。

　　房间门再一次被轻轻打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她渐渐靠近了这里，当她看到破军的身姿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去医务室没看到你，就想着你会不会来这里了。”她说着，走到破军身边，“身上还疼吗？让我看看……”

　　这是一位姓梅的女教官，梅雨笙，很美的名字。

　　她用轻柔的动作扒开破军的衣服，查看着他的伤势。破军没有反抗，因为依风不会反抗。她看着看着，突然抽泣起来。破军抬头疑惑地望着她，她却半跪在地上，一把将破军揽入怀里，用脸颊轻轻摩擦着破军的头发。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泣着说。

　　“……我通过了。”是依风在说话，他的声音颤抖不安，“梅姐姐，我明明通过了的……”

　　“对不起，依风。别恨姐姐好不好？姐姐知道你一直很想加入璇玑计划，但是不行，依风。我知道你其实是通过了的，可是姐姐必须想办法让你离开。当年你的父亲——父母就是在战场上牺牲的，他们临走之前把你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你的家庭为远东付出得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让你成为军人，万一你也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向他们交代呢？”

　　破军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是感到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对于人类来说这代表着什么呢？

　　“但是我知道你很棒，真的很棒。”她在泪光中露出了笑容，“你的真实成绩在我这里，每一项测试都完美通过，就连最常批评你的龙教官这次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还有那头狼，虽然已经是个病弱的家伙，但你为了保护映月敢跟它搏斗，还靠自己一个人战胜了它……知道吗？派出的医师抬你回来的时候，都说‘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呢，呵呵……”

　　无光的房间之中，只有女人自己的笑声在不断回响着。那笑声轻灵，却并不空洞。

　　“我的依风将来必成大器。”她搂紧了依风瘦小的身形，闭上眼睛如此呢喃着，“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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