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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置产业的小鱼


*不能挂的牌匾

        张知鱼本来想带着娘出门看船,李氏点点她的头道:“才有了几个钱就在这儿充大户,买船你跟阿公阿婆说过么?”

        “我们先偷偷把这事儿办了,阿公见着东西就不说什么了。”张知鱼笑,张阿公此人虽然有些贪财,但不贪不义之财,像儿媳妇的嫁妆和私房在他心里就属于这等范围,只要写了李氏的名字,她可以肯定阿公最多说她几句,却不会伸手要回来。

        李氏还是不愿意,有心想将银子留下来置几间屋子,银子留在手上不能生钱,但有了房子或赁出去或自家住,以后说亲都是极好的筹码,既然张阿公和大郎打定主意给鱼姐儿招赘,那就得有足够的底气找好女婿才成。

        不过不能买,过过眼瘾还是可以滴。母女二人便收拾一番,喊了正充门神的夏姐儿一道,准备出门逛逛,及至半下午再去船上做活儿。

        几人方出了门子,就见张大郎正在家门口挂匾额。

        虽不能换银子,但怎说也是皇帝亲自写的,最好还是得感恩戴德地挂起来,免得人说嘴,给张家人扣个藐视皇恩的帽子。

        不过张家人心里都不是很乐意,概因南水县有个拜拜的习俗,老老少少有事没事都爱跟诸天神佛通个气儿。皇帝老子在大家眼里那也是开过光的。

        假如把匾额挂在门口,街坊们准得连去庙子的脚力都省了,睡醒一睁眼大可以冲着门匾一二叩首。

        王阿婆眼睛看不大清楚,但身子已好了许多,站在门口眯着眼盯着张大郎的腰带,伸手摸了两把,又转着念珠闭眼长叹:“把匾额挂这么低,这是要折福的,到时把咱们家拜没了怎生了得,瞧瞧,才挂上去就发热了。”

        张知鱼牵着阿婆的手,愁道:“阿婆,那是爹的腰!”

        王阿婆又拿眼对着上头瞧,眯了半天拍板:“不能挂。”

        皇帝的招牌挂门上,且不说有被人拜得全家死绝的危险,再者这样难免招摇,显得张家人高人一等似的,他们又不准备搬家,做这个样子干什么,街坊都不好来往。

        张知鱼眼珠一转,深明大义地说:“没错,我们家庙门太小,挂门口给人偷了怎么办,我看还是抬回祠堂,让它日夜受香火熏陶,也显我们对皇帝老爷有孝心。”

        众人深觉这话不错,让人挑不出半点由头,当下便取了匾额又打算抬将回去,却见巷子里转出辆青布马车,上头下来一个笑吟吟的蓄了长须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小林掌柜下车盯着匾额看了一瞬,笃定找对了地儿,对着众人拱手便拜,直言是金陵叶家的书铺掌柜,又从怀里掏出叶九思的信,信封上画了大桃骑猪的小像,活灵活现,跟要从画里跳出去似的。

        这再做不得假,张知鱼亲眼见过叶九思画人像,知他有一手好丹青,且跟师爷又见过小宝和大桃在乡野疾驰的场景。

        众人在门上叽咕几句,知道阿公狠赚了一笔,都忍不住双手合十对着匾额一拜,心说老张家真是要腾飞了,个个都是招财进宝的福星。

        王阿婆心头一惊,更笃定决不能把这匾额挂家门口,自家把自家拜没了,这怎么说?

        夏姐儿的嘴见着喜事就跟漏勺似的,立马就拽着小姑猪突猛进般弹到阿公门口叽咕,给老头子唬得同手同脚地出了门子。

        老天爷,他赚了二百两银子,佛祖显灵呐这是。

        张阿公出门看着儿子拿着匾额,左右也没个菩萨在场,一时心痒难耐,心道不如就拿此替了罢!便没忍住拜了拜,两个小的在后头有样学样,唬得张大郎一个轻跃倒挂在门上,只手朝下拿着匾额对着爹:“爹,我还没活够呢。”

        小林掌柜带着两个小厮站在门口心说,张家果然奇人遍地,不发也难,又道他家大郎实在是慧眼识珠也。

        张阿公对儿子的话充耳不闻,直将他死活抛在脑后,转头看小林掌柜,抚须道:“我书卖了?”

        “二百两银子。”小林掌柜笑,拿话捧他,“金陵都在说老张大夫治家有方,是个老福星!”

        金陵,就是那等做过王都的金陵,都在传颂他张年的美名了?

        张阿公立在门口,只觉天地都蒙了一层微光,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当下便捂着胸口呼呼喘气,眼见着要倒,一众孝子贤孙见势不妙忙连抢带抬将他弄了回去。

        孝子正给他爹捧茶顺气,孝媳一巴掌拍在净说鬼话的贤孙身上,竖眉:“让你净传鬼话,看给你阿公唬得。”

        夏姐儿忍疼:“不曾说鬼话,小林掌柜就是这么说的呢,娘。”

        一口飞锅冷不防砸到头上,闷头喝茶的小林掌柜再装不得乌龟,干咳一声关切地看张阿公:“老张大夫身子可曾好些?”又苦脸一叹:“若有个不好叫我怎跟大郎交代。”

        “免老,叫我张大夫就行啦。”一时歇过气儿,张阿公便觉自个儿身强力壮如二八小伙,哼,一个有事业的人怎么能说老?又精神抖擞地坐直了问:“我的书怎生卖的,怎么这般快就卖了。”

        小林掌柜见他好端端地坐着,脸上还泛着激动的红光,掂量了两句,不住地看正给阿公把脉的鱼姐儿。

        张知鱼摸索一番转眼就有了定论,心说阿公身子素来健壮,怎这般容易被吓得腿软。

        那头张阿公给她频频使眼色,张知鱼会意,眨眼就给这面子大过天的小老头寻出话来:“不妨事,吃盏热茶顺了气儿也就好了,还是那日在乡里耙土闹的,筋骨还不曾养好。”

        “我只有这么一个大哥,他要我做,有什么法子!”张阿公伤感一叹,毫不犹豫地就将扣在大哥头上的锅加了把锁,还递给孙女儿一个赞赏的眼神,好歹维护住自个儿被二百两银子唬得腿软的脸面。

        无量天尊,张知鱼为大祖父悲叹一声,又悄悄说了几句对不起。

        如此小林掌柜才喘了口长气,放心地跟大伙儿说起这事来。

        原来这八百册书还真有有些不好卖,一个才出了泥地的乡野大夫写的书如何卖得,乡下人不识字,城里人瞧不上,幸好张阿公有鱼姐儿提醒,在里头加了家禽走兽得病的图画,如此极大地提升了此书的可阅读性,又有成药坊帮忙,左右的乡县多少都销了些出去。

        叶二郎见这样下去要折本,便打算跟脱销的书捆绑起来,要卖《伤寒杂谈》就得先买《家禽家蓄病症论》,先前的名儿被他给改了,这样显得更专业。

        不想这事儿初见成效,叶二郎就从大哥信里听说了盐工的事儿,瞬间就喊停此事,将卖不出的老货跟这剩下的六百册书捆在一起,又花了一点钱请些小叫花四处念叨几个孩子救盐工的事儿——主角儿是那群盐工和鱼姐儿,张阿公在里头扮演的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当家人,跟菩萨转世似的浑身冒圣光。

        实则这事儿父女几个在家瞒得密不透风,张阿公压根儿不知道,但此书因此卖得极好。

        时人都重名声,就爱这些有风骨人家,鱼姐儿几个孩子又那般小,赚得众举子小娘诸多眼泪,小林掌柜离开前,听说都有人在着手编戏了。

        叶二郎趁热打铁,赶紧拉出横幅道:养猪和养孩子是一个道理,猪养好了孩子还能差么?——张年大夫万物归一养法。

        张大郎听得啧啧称奇,张阿公听得眼冒泪光。

        张知鱼则喜上眉梢,她怀疑这是来了老乡。

        遂问小林掌柜:“叶二哥小时撞过头不曾?说过胡话不曾?”

        小林掌柜奇怪地看她一眼,道:“这倒不曾,只是来过两个赖头和尚指着二郎说——‘小儿抱金,以后这家要发惨!’。”

        那会儿一家子因是庶支还被人骑在脖子上,光靠两间粮食铺子,二百亩地过活儿,要知叶家是八大盐商之一的巨贾,分出来的庶子竟然只能靠这点儿东西过活,跟打发叫花子也不差什么。

        叶二郎从小跟着掌柜们学习,逮着过路的小商贾都能笑脸相迎去请教,这般二十年如一日才将叶家粮铺开遍金陵。

        张知鱼点点头,这样有毅力的人不成大事那简直说不过去,又叹一回,看来是叶二哥自己爬摸滚打开了天眼,他不是穿来的。

        众人说一回叶家如何如何,小林掌柜见在张家坐得半日口舌费尽还不曾说到正事儿上,心头急得要死,直骂自个儿今日撞了鬼,正事不说倒跟大娘似的光胡扯,忙咕噜噜牛饮一盏茶,打断话笑:“我家东家原打算再加印八百册,又着我问问何时能写完新书。”

        张家诸人听故事正听得津津有味,这时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忙看张阿公。

        其实小林掌柜家里也有几个跟**岁的淘猴儿,他也想取取经来着。

        张阿公此事上很有些坚持,他是大夫,发财实非他老人家本愿,只是想平平无奇地做个流芳百世的医家罢了,遂心一横拒绝道:“写医书成,教孩子么,不成。”

        小林掌柜吃了好大一惊,心说张家人竟这般高风亮节,钱送到门口都不要,又拿话劝他。

        张阿公撇嘴道:“几个孩子成日打鸡骂狗的,有个甚说头,就是鱼姐儿也只是胎里带来的灵光,五六岁上那也是人嫌狗厌,还把白面往泥里塞说放会儿会变八个大,这等事说出去,让人牙都笑掉了。”

        张知鱼心说,这纯属添油加醋败坏她的名声,她还没进行实践就挨得好打,又何曾拿过白面,那会儿家里吃个馒头还只给王阿婆养身子呢。

        小林掌柜不信,笑:“好歹说说如何成这般能缝肚皮的小神医的。”

        张阿公咂嘴:“也没怎教过,这孩子只能勉强说句不笨,日日自个儿看书习字,满巷子给人扎针罢了,就是猪这般勤奋也得化形,她连开方的手艺都还没,也只扎针缝合上有点用。”

        小林掌柜险叫噎死,他家几个猴儿何曾自个儿看过书,又何曾主动算过账,真是货比货得扔!

        张阿公觉得自个儿还能再写本疡医手记,卖它个三千册。

        小林掌柜想想道:“老张大夫先写着,回头我先跟东家说一声,医书这事儿不比那等书好卖,得趁热打铁,赶着时机来。”

        唱戏的架高台时就是张氏阿公大卖特卖之日。

        说罢此事,小林掌柜对身旁小厮一挥手,将二百两银子抬进来。

        本来小林掌柜是想带银票来着,二百两银子兑成铜钱人都能砸死三个,出门在外多少不方便,叶九思深知张家人习性,个个都是钱串子,二百两,他怕不够他们数的。

        几个小的日日将面皮抹灰,自觉不跟爹娘似的装相,都凑过去看满满一箱子铜钱,叽叽咕咕地商量怎生花。

        张阿公坐不住了,起身赶鸡似的赶夏姐儿几个,骂:“漏风嘴也想吃糖,牙长齐了再说!”

        殊不知几个小的已经在那一千两银子上开了眼,叹一回阿公小气也就跑开了,还凑一处说金子去,二百两银子么,也就那样吧,大家眼皮子都不跟阿公似的浅啦!

        小林掌柜看着不为所动的张家人,心说人也不像大郎说的那般爱财,还颇有视金钱为粪土的样儿哩。

        张知鱼还硬挺着不走,用手感受冰凉的铜板乐歪了嘴。

        家里正愁没铜板花,她说把金子兑开吧,张阿公立时就能恶婆婆似的倒在床上喊心口疼,这会儿抬了一箱铜钱来的叶知县,在她眼里别提多贴心,直夸:“知我者叶知县也。”

        小林掌柜骄傲纠正——请叫他叶通判!

        张知鱼砸舌:“知县是六品,通判是五品,叶大人好运道,竟然连升两级!”

        *出门看船

        送走小林掌柜,一家子又将金子布匹药材放在一处,守财奴似的看了又看。

        张知鱼又下了决心给家里置产。

        幸而得了这笔银子,张阿公也没功夫观察鱼姐儿是不是乱花钱了,他忙着写新书,再赚它几百两银子回来,唉,家里有几个吞金兽,少不得多劳累他老人家一番多挣几个花用。

        是以挣钱最少的张大郎这几日在家又开始踮着脚走路,点不敢往爹跟前凑,就怕又开始水烫了凉了地折腾。

        张知鱼本来想喊爹一起偷偷办下此事,见爹自个儿小命难保,也就歇了心转到小舅身上。

        李三郎正在外头销货,他和徐大郎的东西都不多,日日早出晚归地找买主,今儿才销干净,琢磨着上街给老娘买些东西,明儿便穿着新衣家去,乐得爹诈尸出来夸他才叫好呢!

        舅甥两个不谋而合地一同出了门子,路上他还问外甥女:“你打算花多少钱给大姐买船。”

        张知鱼赶紧扶住小舅,怕他听见这么大笔银子摔了,见四下无人才悄悄说了个数:“四百两吧。”

        “四百两,你回家玩泥巴去!”李三郎笑喷,虽然他没见过这么多钱,但好歹也出了趟门子,多少晓得些价,道:“你要买好船,至少也得六百两银子,还得靠运气才能抢到。”

        “贵不会砍价么?”张知鱼哼哼:“我就花这么多给娘买!”

        她自己如今除开慈姑的钱,一共有五百多两银子,二百多两是以前存的,三百两是刚分的。

        爹娘跟她商量过,以后大宗的钱还是放在一起,只许她截流三成,她赚得多责任就更多,何况家里拿了以后也是要交到她手里。所以一千两银子便分了她三百两。

        所以,买船这事儿还真不是她抠,实在是只拿得出这么多,给小舅一说,张知鱼毫不气馁,她觉得张家最近走狗屎运,万一就有兔子撞上来呢。再说了:“小舅你赚了多少?”连五百两的富婆都瞧不上了!

        李三郎洋洋得意:“四十五两银子!”

        这么大一笔钱都是他赚的,李三郎只觉得他娘老子何其有幸,竟得了自个儿做儿子,虽然比外甥女差远了,但有一就有二么,李三郎坚信自己只要活得够久,往后迟早能把这萝卜头斗下去。

        四十五两已经够一家人宽裕地吃上一年,须知李三郎的本钱最初才只有几筐菜。

        若是往常张知鱼已经跳起来了,现在她也是有巨款的小富婆,便有了富婆的尊严,轻易不做那等样子,只念着小舅东跑西跑地销货,人都黑瘦了些,这般年岁还没个家业,甚至连爱慕的女娘也没一个,便忍不住操心起来,盘算着不若买间铺子给他专开杂货店,或雇个人或自己卖东西,也算稳住了身,不用靠着哥哥们吃饭了。

        张家有了钱,李家还在乡里,过得虽比寻常庄稼人好些,在如今的张家面前就差得远了。

        张知鱼身上还流了一半李家的血,自然不能看着沈老娘的晚年过得比这边两个老人差。

        她跟大舅二舅年岁差得远,除了年节上再难见面,难免偏心常来看她的小舅,便决心花这五百两银子买得一船一铺。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张知鱼摸着心口直叹,这五百两责任重大,倒把旁人七八百两都比了下去。

        说来也巧,舅甥二人走得一上午,肚肠都滋哇乱叫,两人便寻思找一处馆子好生吃一顿外食,张知鱼有了钱想喝羊肉汤,李三郎忍疼带她去一家有名的苍蝇馆子,准备嚯嚯一大碗,也算犒劳自己辛苦一番。

        不想走至跟前才知那铺子已经关了门子,店家只留了个仆从在此转卖,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听他讲价。

        果真是鸿运当头,张知鱼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仗着自己人小,三下五除二钻进人堆里听,唬得李三郎也跟着钻,好容易逮住她,就听耳边有人道:“大家要买这铺子且再等几日,他家必然贱卖。”

        说话的是个长了络腮胡的壮汉,姓应,人称猪肉应,就是附近贩猪的,张知鱼记性好,骟过他家五六只猪崽儿,一下就想起来,凑过去道:“应大叔,怎不能买?”

        猪肉应对这心狠手辣的断子绝孙手也很有印象,家里小猪一日赛一日的肥壮,又兼县里正说盐工的事,一眼也认出鱼姐儿,小声嘀咕道:“姐儿不知,这家铺子的主人原是个猪狗不如的败家子,如今遭难正卖铺子卖船地消灾呢。”

        张知鱼转转眼珠,笑:“他家铺子船地都卖?”

        “卖是卖,但这会儿还不是最低价。”猪肉应见着李三郎也在旁边,样貌也有三分相似,只当她跟着家人出来找耍子。

        长夏漫漫,猪肉也早卖完了,猪肉应便跟她胡侃起来,笑:“荣大郎是荣家的独苗,为个娘子打杀了豆腐坊豆腐苏的独子,正要被官府问罪,这回不死也得脱层皮。”

        人堆里有人接话,唏嘘一叹:“可不是么,这败家子家中原本船铺无数,良田成片,好说也得有个八百亩地,只是前世不修得来这么个讨债鬼。”

        原荣家是南水县大商,这代荣老爷年过四旬才得了这么个儿子,难免溺爱,荣大郎从个小宝子便逐渐歪成了大恶霸,成日家走鸡斗狗,还贪恋女色,常跟人在妓馆打得头破血流,累得家里不得不变卖家资说和捞他。

        如今田地三去其二,就剩几间铺子和几艘船,他端午出门跟豆腐坊的儿子争夺一个卖身葬父的女娘,和仆从一起在大街上将人打死了,众目睽睽如何抵赖。

        苏家也只有这一个儿子,这回荣家送来的银子就不管用了,苏家硬要他偿命。走不通此路,恰逢南水县来了新县令,他爹娘想着油盐不进的叶姓老吊客已经走了,正欢天喜地卖地卖船想疏通疏通。

        不想新来的知县更横,先头叶知县还有个笑模样,打人前好说还得给人整下衣领,先有个心理准备。

        范大人见着银子就是一声冷笑,跟银子和他有仇似的,当下便带人去了苏家一趟查探。

        回来后就派人四处搜寻荣大郎,只等着抓住就将人下狱,到时依律判刑。

        荣大郎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已七八日不曾现身了,荣家老两口琢磨着实在不行卖了田地赎人,好歹保住命。

        荣大郎也是个秀才,有功名在身,犯罪是可以用钱赎的。只是大伙儿觉得眼下买还有些吃亏,等衙门抓了荣大郎,荣家急得跳脚可不得贱卖家资么,到时再下手岂不美哉?

        这是个阳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荣家素来横行乡里,也没人帮手,那老仆给人掀了老底羞得面色紫胀,转身就要家去。

        张知鱼心下一动,想先看看铺子,便拦住他道:“你家卖的什么船?可有厨房大些,能做船宴的?”

        老仆此时也心灰意冷,见舅甥二人穿得都寻常,但也下了心气,想着万一呢,好歹叫荣家留下这滴骨血,脸上露出个笑:“小娘子好运道,正有一艘好船要卖,我家拿回来也不过才使了三年,都没出过几次水,跟新的也不差什么。”

        张知鱼拉着舅舅要去看船,猪肉应提来几根猪大骨谢她:“拿回家叫你娘烧把你吃,肉虽少些汤喝起来也有味儿。”

        张知鱼接下大骨笑眯眯道:“谢谢应大叔。”

        猪肉应看他两个都鸡崽子似的,又闻言鱼姐儿想买船,心中叹一回,原本张家他也是知道的,每次李氏来卖肉,都只割几两精瘦的边角料,还只年节上才来,如今也苦尽甘来,要置产业了。

        想到这又冲老仆道:“你若要仗着他们人小就欺负人,休怪我日日用猪粪泼这铺子的门,到时我看谁家来买!”

        老仆险叫气死,有心想骂两句,看着猪肉应满身的腱子肉又歇了气,愤愤道:“我一把老骨头打得过谁,做这等没脸的事干什么!”

        张知鱼心说你家做的没脸事儿罄竹难书,只此刻想着宰狗大户,便忍住嘴,拉着小舅跟他往河上走。

        荣家的船就停在柳儿巷后头的大河上,这条水路慢慢划个几日能去太湖,沿岸的风光都比春河好得多,一路上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河上停得诸多船只画舫,富贵人家常昼夜不歇地在这儿寻欢作乐。

        这头的娘子身价更贵些,唱的曲子也更雅致,没什么靡靡之音。

        这船停在这儿指定便宜不了,张知鱼打量着四处的环境,心道。

        那老仆两张知里头和李三郎领到一处藕花边上,对着一艘两层大船就说:“这艘就是老叟东家的船,往日买它时要花一千两,如今只起价五百两而已了。”

        张知鱼笑,好端端的怎么会折价这么多,肯定是有古怪啦。

        舅甥二人都不是信天上掉馅饼的人,硬要上去看。

        老仆心知也瞒不过,便将两人带上船去。

        张知鱼看着船里的摆设和有些枯萎的绿植,觉得这船还怪好的。

        比她娘如今租的那艘大多了,看着跟能走远门出水似的,就是四面都有些漏风,窗户开得极大,屋子也少,还是按着厅堂摆的家具,四处都是矮几,还垂着波光粼粼的帐子,一看就是喝花酒,附庸风雅的地儿。

        李三郎已经坐过几回船,一下就看出不对来,又转身看了一会儿,才对鱼姐儿叹道:“这以往是行商的船,被他家拿来改成了画舫。”

        “好个败家子。”张知鱼惊掉下巴,这样糟蹋东西,将商船照着画舫改,得吃多少酒才干得出来,在张家这会儿都二投胎了,又啧:“狗大户这般多乐子。”

        老仆想着卖东西,忍辱装听不见,还夸这船:“若是没得宵小,便是走到金陵也不在话下。”

        若有宵小自然自求多福,张知鱼在心里给他补上后半句。

        荣大郎也怕死,以往这船出行得要许多船来配它,周围还得跟着其他画舫,便如众星捧月一般,谁家也不乐用海一般的银子填这船,所以如今也没卖出去。

        张知鱼也不干,但是:“只要三百两的话,我勉强吃这个亏吧。”

        老仆简直好笑,连连摆手,乐道:“好会说嘴的女娘,三百两买这船,还不如劈了当柴烧。”

        *拳打恶霸叫踢知县

        但这回他也算知道这两人兜里有几个钱了,下了船两人说要看铺子,便转身就将人往小巷子带。

        “那头小春巷子还有间便宜铺子在,只因地方小些,一时还没卖掉,但有个后院能住人,若是小本生意也还不错。”老仆边走边道。

        张知鱼点头,过去了才知道小是有多小。

        整个铺子拢共只有三五间屋子,说是有个后院能住人,那院子窄得摆辆板车就站不下人了。

        老仆笑:“虽然小些,却美哩。”

        李三郎站在院子里看着廊下开得繁密的藤萝,心头也赞成,但叫卖家知道了难免坐地起价,只不吭声地皱眉乱转。

        而且这铺子还靠着河,来往都方便,离张家也就隔了三五条巷子,日日回家也方便。他还当是买给张家女儿的,全没往自己身上想。

        不过这般好处下,李三郎还觉得这房子贵。

        南边的巷子最好的是紫衣巷,再往前走就是些寻常富户居所了,竹枝巷子只能说中等人家,不愁吃喝而已。

        小春巷子比不得那等人家,附近也三教九流混杂,这铺子卖得也不便宜,需要一百两银子,张家小院当时拢共也就花了二百两,不仅是王阿婆和张阿公的积蓄,还有老胡大夫留给张阿公的一百四十两。

        所以用这一百两买个小春巷的铺面是很不值的。

        老仆笑:“那头背后就是河,卖些小玩意儿还使得,总有许多娘子妇人来买花用,也不怕亏了银钱。”

        张知鱼拆台专业户,哼哼:“不亏你家怎么卖它,还不得留着下金蛋。”

        还不是家里有个败家玩意儿么,累得祖业都丢干净,老仆险给挤兑死,对着窗户吹风下气,心头对荣大郎也生了几分怨,这猴儿真该小时摸丫鬟时就狠狠打,这会儿么,说什么也晚了!

        不过这铺子虽然贵些,但有句话正说到张知鱼心坎里,离着张家近啊!

        这点上她完全跟她爹张大郎一个样儿,都是顶恋家的人,父女两个都认为,一家人就得住在一块儿,到死也不分开才好呢。

        等接了沈老娘过来,她也吃两家饭,可不得美死。

        只这事儿还得小舅喜欢才行,张知鱼转头问:“舅舅,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不成?”

        “还能做什么?”李三郎笑,“就乘船就在江南倒腾些米布玩意儿卖卖。”若要去更远的地方,他还没想过,江南这样多的大户莫非个个都往外走么,做小生意也可以发家嘛。

        张知鱼想起以后开遍全国的连锁小商铺,深以为然,直夸她小舅有眼光,这是一眼看千年呐。

        老仆见这两个旁若无人地商量起如何发家的事儿,又念及自家日薄西山,心里酸得要死,还不敢呛声把人吓跑了,只觉心中如有针刺,一会儿功夫嘴上就起了一串燎泡,看着跟香肠似的。

        得,又一个说话漏风的来了。李三郎都没眼看这两人,说话跟鸭子一个样!遂伸了头去瞧水面静神。

        张知鱼想起自己以后难免跟脂粉打交道,完全可以买下来,让小舅卖她的胭脂,也不让货都放在船上和别的铺子寄卖,当下便决定掏钱买下来。

        便问小舅:“舅舅,你觉得这个多少银子好。”

        李三郎头也不回:“八十两不能再多了。”

        张知鱼点头:“那我买给小舅成不成?”

        “不成!”李三郎跟挨了踹的狗似的,又凶又恶:“你小舅要买那也得花自个儿的钱,让外人知道我花你的,我还活不活了。”

        他也觉得这房子不错,以后自个儿娶了媳妇儿住,再把老娘接过来那人生才叫有滋味儿呢,只他如今就四十五两银子,如何也不能拿来花了,遂拉着鱼姐儿就往外走。

        老仆急了,忙说:“价格可以再谈!”

        “哼,三十两银子,你卖么?”李三郎在巷子口站着问他,“这个数我就买。”

        老仆心说,这两人闹了半天是寻他做耍子,一个两个都这般会砍价,也冷了脸:“除非我家少爷明儿就要受死还差不多!”

        这铺子对面是一家糕点铺,专卖些苏式点心,也设了座卖冷饮,六月已经热起来了,里头这会也坐了些食客。

        舅甥两个闻着味儿饥肠辘辘,也要回家,就见里头出来个痴肥的绿衣男人,一脸的横肉,瞧着跟癞虫合/蟆一般无二。

        “阿弥陀佛,竟找着少爷了。”老仆见了虫合/蟆却喜得浑身都抖起来,闪着泪花哽咽:“少爷在外头吃了大苦,都瘦得没人样儿了。”

        李三郎笑喷,瘦?开玩笑,小宝见他都得以为是同宗!

        荣大郎没能搞到女娘,心中本就不乐,又闷头逃窜这几日,早憋不住想寻乐子了,只觉这老仆一把年纪还没眼水,这般不知好歹,见着美人不寻思给他弄来,还在外头闲话。

        遂也不理他,只专心打量李三郎和鱼姐儿。

        鱼姐儿一双眼睛跟李三郎长得一样,都会说话似的,两人都是巴掌脸,只李三郎眉骨更利些,鱼姐儿更偏张家人的鹅蛋脸。

        不消细看就知是美人。

        荣大郎大喜:“正愁没耍子,你两个还买什么铺子,不如留下来,一起跟在爷身边做个侍候笔墨的童儿,往后多少银子都叫人把你。”

        张知鱼笑喷,心说小舅啊小舅,你还没找着中意的女娘,先做娇花被个恶霸看上了。

        这巷子人来人往,街边就有巡逻的捕快,李三郎不怕荣大郎,也也不理他,气呼呼地张嘴喊道:“荣大郎在此!荣大郎在此!”

        老仆大惊失色,冷汗都下来了,苦苦劝说荣大郎快跑,又骂这孩子不知事,都被官府蹲着逮了,还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荣大郎哼哼:“老东西光会败兴,我进去了自有爹娘救我。还怕几个衙役了?”他对这事儿还不以为然,这几日被两个狗腿子带着东蹿西蹿,早不耐烦了,趁着两人给他买食的功夫就大摇大摆地走出来闲逛。

        店里也有人知道荣大郎的,便凑到他跟前儿想按住这人扭送官府,荣大郎也有些蛮劲,并不怕面前的人,挥手就要打起来。

        人堆里慢慢走来一人,笑道:“荣呆子,你好大的威风,你是想现在进衙门,还是等会儿再进去?”

        张知鱼定睛一看,笑道:“小关大人!”

        小关公公三两下走到鱼姐儿和李三郎跟前儿,鼻孔朝天看荣大郎:“我看还是现在进去比较吉利。”

        说完就要去抓荣大郎。

        荣大郎自小金银堆里长大,看着小关公公的厚靴就知道是官家的人,心知惹不起,被老仆和赶来的狗腿子好说歹说,才被抱着一溜烟儿地往外跑。

        只他如何跑得过离弦之箭似的小关公公,转眼就让人五花大绑地丢到衙役脚边儿上。

        老仆和狗腿子见少爷没了,都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往荣家通风报信。

        小关公公懒得理这些杂碎,他在船上跟李三郎混得不错,便蹭在两人后头一起去了张家。

        张家人自然奉他为座上宾。

        一时酒足饭饱,小关公公便吐露了心声,他跟范安干了一架,正离家出走找地方住。

        张知鱼心说小关公公还怪威风的,拳踢恶霸,手打知县,螃蟹也不敢这么横呐。

        小关公公看个萝卜头心思一看一个准儿,道:“他就是个儿事儿精,龟毛得要命,还是个锯嘴葫芦,跟他住一日,半条命都去了!”

        张知鱼说:“没事儿你就住我家好了,我家有房子。”

        她和夏姐儿住一屋,挪一间出来很容易。

        张家人开始都还有些拘谨,没过两天就放松了,张知鱼看着跟街坊凑话的钦差太监,跟慈姑叹:“小关公公是个碎嘴子。”

        旁边站着的孙婆子一听这话儿,又悄悄地回房栓了门,她老了,惜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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