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生不是太短而是太长了
客厅开着充足的暖气,身上也裹得严严实实,然而冯诺一觉得胸膛里有挥之不去的寒意,即使是滚烫的热茶也没办法冲散一丝一毫。
郑墨阳难得用仰视的姿势看他,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看不清沉在下面的思绪。片刻之后,郑墨阳喝了口茶,也慢慢站起身,礼貌朝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告别:“快到饭点了,我们就不打扰了。您放心,我们出门的时候会小心,不会给邻居留下什么话柄的。”
冯诺一的母亲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又或者她的教养和礼节不允许她说些什么。没有争执,没有谩骂或者指责,然而冯诺一只觉得压抑,甚至连郑墨阳揽住他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
“走吧,”郑墨阳的温度隔着衣服传递过来,“虽然你蹙眉也好看,不过还是懒懒的样子更可爱。”
冯诺一闷闷地“哼”了一声,看样子仿佛还神游天外。
两人一出门,冯诺一就用手指点了点对方的胳膊:“还是放下来吧,万一真让人看见了呢?”
“这么在意?”
“毕竟生养之恩,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郑墨阳也没有反驳,自然地收回了胳膊,低声问他:“回酒店?”
冯诺一没有回答,对方就当他默认了。迷糊中的冯诺一恍恍惚惚地上了车,迷迷瞪瞪地踏进了酒店电梯,摇摇晃晃地被推进了房门,然后跌进了一个混杂着冷冽气息的拥抱里。
“嗯?”冯诺一看上去总算对周围的一切有了意识,他低头看着紧紧环在腰间的双臂,有些茫然地抬起乱糟糟的脑袋,然后才像是受到了某种天启一样,神智霎时回笼。他评估了一下当下的情形,犹豫着确认:“郑先生这是在安慰我?”
郑墨阳看着他懵懵懂懂的样子,抬手揉了揉头发:“嗯,不需要吗?”
“需要。”冯诺一果断地回答,然后抱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态,把手臂伸进对方敞开的大衣里,感受紧实的肌肉传来的温度。
郑墨阳在肌肤触碰的一瞬间僵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你手有点冷。”
“诶呀,嫌弃了?”
“没有,”郑墨阳搂的更紧了一点,对方既然主动投怀送抱,推拒就显得有点惺惺作态了,“感觉好点了?”
“唔。”冯诺一点点头,把脸埋在对方宽阔的肩膀上,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对方的耳朵,就像黏在他身上的人体挂件。保持这个姿势发了一会儿呆,他感觉心里的不适缓解了许多。
郑墨阳旁观了这个木偶之家的日常插曲,对他平常的生活状态有了大致的猜测:“你母亲一直都是那样吗?”
冯诺一回想了一下,好像真是,她从自己记事以来就没有变过。
“你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么老死不相往来?”
这句话问出来之后,郑墨阳似乎觉得有些不妥,毕竟冯诺一对此类话题有着明显的抗拒,于是随即补充了一句:“不想说就算了,不过要是想找人倾诉一下的话,我随时都在。”
冯诺一陷入了沉思。
他很少对外人说家里的事,父母这边的朋友都是相互认识的,说了怕有损二老的面子。学校或者工作上认识的朋友又都是成年之后了,对他的过去并不能真正了解,所以知道他家里情况的寥寥无几。
但他会懂我。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冯诺一自己也觉得惊讶。然而就像是受到某种蛊惑一样,他抬头望着那张时常带着面具的脸。
也许人真的无法一直享受孤独吧,再强大的人也难以抵御倾诉的诱惑。而且莫名地,他有种深植内心的信念,这个人会理解我。
“挺老生常谈的,”冯诺一吸了吸鼻子,“她希望我别做个同性恋,别辞职去追求什么愚蠢的梦想,可惜我都做不到。”
“你父母不是高级知识分子吗?”郑墨阳略微不解,“他们接受不了同性恋?”
“接不接受这件事,其实和学历无关吧,”冯诺一想了想,有些无奈地说,“虽然我也不愿意这么想,但可能就是因为……”
“因为他们不够爱你。”
冯诺一沉默了,这句话仿佛启动了某个开关,霎时间所有的回忆都翻涌出来,他觉得一阵眩晕。这世界上就是存在这样的现实,接受是一回事,能坦然面对是另一回事。
“他们……”他有些费力地说,“完全了解同性恋是什么,也知道这是没法改变的,只是……觉得我是同性恋这事……很丢脸。”
郑墨阳的语气依旧很冷静,但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脸面对他们来说……重要到这种程度吗?”
重要吧,冯诺一想,他母亲从小什么都是最优秀的,所以她的儿子也必须是最优秀的。毕竟在这个社会奇怪的价值观里,一个女性哪怕再优秀,如果她的家庭和孩子是失败的,也就宣告了她本人的失败。
只有在他站到最高处的时候,母亲会高兴。
小学时的编程、围棋、钢琴,中学时的各种竞赛和大学课程,他不停地在各种培训班之间奔忙,但还是没能达成父母的理想。
母亲在谈起他的时候偶尔会露出骄傲的表情,但次数不多,毕竟她自己的起点太高了。看到那种表情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被爱的,是有价值的。
他的前半生,似乎就是为了能看到这样的表情而活着。
学校本来就是集中住宿制,一个月放一次,清明五一国庆又几乎都有竞赛集训,所以回过头来看,家人团聚的时间好像并没有多少。
印象里,他们一家少有温情的时刻,大部分交流都围绕着学业、工作、人生规划。父母都冷静而睿智,早早地替他铺了一条康庄大道。他沿着路走到了尽头,却发现这不是自己想要走的方向。
就在这个分岔路口,之前二十年所构建的一切轰然坍塌。
“我真的、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冯诺一叹了口气,“但也真的、真的好累啊。”
他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委屈,听起来莫名有种撒娇的意味。郑墨阳突然觉得内心有块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一下,很轻,痒痒的。他抬手摸了摸怀里人的脸,在对方背后安抚地拍了拍,语气柔柔的像在哄孩子:“我知道。”
冯诺一又发出一声叹息:“我是不是不识好歹?这么好的条件,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不是自己亲自经历过的事情,没有资格说三道四,”郑墨阳说,“那之后呢?你逃走了?”
“嗯,其实最早开始起冲突的是保研,”冯诺一说,“拿到保研名额之后,我没保本专业,我跨专业申请中文系去了,不能理解吧。”
“还好,”郑墨阳说,“跨专业保研的挺多,只是像你这样从热门专业往外跨的不常见。从你的工作时间来看,保研失败了?”
“是啊,”冯诺一说,“我们中文系有个教授是有名的作家,我上过他两节课,当时简直惊为天人。之后我下定决心要申请他的研究生,然后被无情地拒绝了。”
“是有点可惜,好不容易拿到的保研名额。”
“嗯?”冯诺一愣了愣,然后轻笑了一声,“我们学校保研不难啊,只要绩点在专业前百分之八十都有保研资格。换句话来说,只要不倒数,都可以保研。所以几乎所有人都会选择保研或者出国,我们很少会去考研,没有这个氛围。不是有人管t大叫留美预备校吗,虽然我不喜欢这种一竿子打死的说法,但学校里很多人确实对常春藤有某种执着。啊不过贸易|战之后,本来要出国的基本都留下来了,现在保研比我们那时候困难得多。”
郑墨阳还沉浸在那个数据的震惊里:“百分之八十?”
“嗯,感觉不可思议?”冯诺一说,“总而言之,我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因为我爸妈想让我出国直博,但我真的不想读下去了。保研失败之后,我跟他们道歉,老老实实去大厂找了个工作。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结果没几年又出了岔子。”
“你辞职那件事?”
“嗯,”冯诺一说,“辞职出柜一条龙,直接从家里被踹了出来。”
郑墨阳以他父母的思维考虑了一下,儿子不但是个无业游民还是个同性恋,确实在亲友面前颜面无存了。
这之后的四年,全家人大概都处于做戏状态,对外声称冯诺一被公司外派出国所以很少回家,虽然不知道这假面的和平能维持多久。
冯诺一看他很久没有说话,小声地问他:“我是不是有点不可理喻?”
这声音听起来很没有底气,郑墨阳挑起眉:“我为什么要这么想?”
“任谁看都觉得我有病吧,”冯诺一叹了口气,“这么好的工作不做,跑出来追求什么文学梦想,吃饱了撑的。”
“这话说的,倒好像人非得有固定的活法一样。难道名校出来的学生就非得成为行业精英,就非得出人头地吗?”郑墨阳说,“人究竟活得开不开心,只有自己知道。表面风光的成功人士,实际生活也可能是一地鸡毛。”
“我合理怀疑你在内涵我们家。”
“我没有,”郑墨阳矢口否认,但语气带着一丝戏谑,所以很没有说服力,“你对你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满意啊,不用听别人调派,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冯诺一说,“难道非得在大厂工作才好吗?明明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却非要去做一份没什么感觉的工作,这样的生活才难过吧。”
“不过,大多数人都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都只是找了一份不讨厌的工作,老老实实地养活自己,”郑墨阳用陈述性的语气说,“社会现实就是这样。”
冯诺一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难道就因为大多数人都这么活着,我就要这么活着吗?”
郑墨阳突如其来地笑了:“确实,这是个不成立的论点。”
“找一份不讨厌的工作安稳地过日子,这当然也是个很好的选择,但我不想这么过完一辈子。大家好像都为我可惜,觉得浪费了这么多年的努力。其实就是因为我有这样的背景,才能去追求所谓的梦想啊。”
“哦?”郑墨阳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说?”
“首先,以我的学历和工作经验,随时有后路,钱不够的时候可以接活来贴补家用,实在混不下去了大不了重操旧业。其次,我父母在国企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房有车有退休工资,有八位数的资产,所以我没有什么赡养压力。第三,我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所以不用买房,也没有家庭负担,”冯诺一掰着手指头数论点,最后铿锵有力地做了个结语,“我这样的条件还不去追梦,岂不是太浪费了!”
郑墨阳附和着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你知道那天我在icu里醒过来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冯诺一说,“我在想,大家都说人生苦短,但人生其实根本不是太短,而是太长了——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的时候,不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吗?这么漫长的几十年,我们到底有多少时候是为自己活着的?那些琐碎的工作,那些不想操心的人情来往,我们的大半辈子不都献给了它们吗?如果人生真的苦短,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上?”
郑墨阳出乎意料地很赞同:“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有遇到过这种事吗?”冯诺一问,“在做它的时候,可以忘掉时间,可以废寝忘食,满心里只想着要做好它。当然,它也会带来很多痛苦,但这种痛苦是心甘情愿的,痛苦的同时也会因为它感到快乐。”
郑墨阳回答得很快:“有。”
冯诺一终于露出了回程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所以说,写作对于我而言,就是这种事啊,”他说,“我觉得,时间那么可贵的东西,应该都放在这种事上才对。你能理解吗?”
“当然,要不然我当初也不会放弃去咨询公司的机会,选择创业了,”郑墨阳说,“其实我们的想法很相似,只不过我成功了但你没有,所以社会评价就完全不一样了。”
“真扎心啊。”冯诺一不满地嘟囔。
郑墨阳抬手顺了顺他额边的碎发:“你恨过你的父母吗?”
“嗯?”冯诺一在他的手底下瞪圆了眼睛,“为什么?”
“逼你做了这么多你不喜欢的事。”
“我没资格抱怨吧,”冯诺一说,“他们给了我最好的资源,最好的条件,无论如何是我欠他们的。他们为我提供了这么多东西,也算是一种爱吧。”
这话非常符合现代家庭教育中的感恩价值观,但郑墨阳摇了摇头:“给了再多,不是对方想要的爱,那就不算爱,只是自我满足。”
“诶?”冯诺一惊讶地抬眼看他,“怎么突然感性起来了?我以为大老板什么事情都要按利益得失算呢。”
“家庭教育又不是交易买卖,”郑墨阳看着他,伸手弹了一下对方光洁的额头,“你这表情,好像在说‘原来这混蛋也有人性’。”
“冤枉啊,”冯诺一捂着被弹到的地方高声辩驳,“我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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