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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回


那个雍州来的兵鲁子奚玦,在一段颠鸾倒凤的荒唐光阴后,待我,竟全然像变了一个人。

        纵使我叫他立刻滚出建康,去江北,去砍了那个坐拥徐州百万雄兵的人的脑袋,他也没有二话。

        倘若闲话传了出去,大抵又要把我说成最会魅惑、俘虏男人的妖妇了。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人会想到那一夜是怎样的光景。没有春光旖旎、没有醉生梦死,只有生涩和痛苦,还有床榻上一片刺目的红。

        奚玦的态度大变,不过是因为他心情很好。他得到了卢泫的妻子,还发现了这位庐江卢氏的大公子最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

        吴兴公主出降七年,竟还是完璧——可见卢大公子果然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

        奚玦很高兴,那我呢,我该难过吗?

        大宋最尊贵的吴兴公主,在出降的第七年,以这样耻辱的方式,度过了她的第一夜。

        小时候,教养嬷嬷曾说过,女子的贞操,定要给自己的丈夫,给自己这一生最敬、最爱的这个男人。

        那时我就很犯嘀咕,倘若有一个女子,她所嫁的,偏不是一个值得她去敬、去爱的男人,那又该怎么办呢?

        后来,我就嫁给了卢泫。

        记忆里,我和他,竟连相敬如宾的戏都不曾演过。

        新婚之夜,前厅的宾客还未尽散,他就去马厩挑了一匹烈马,纵马直往西出了城。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听说他在马厩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显然,他心里窝着火。娶我,好像叫他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

        那时,我还是个傻子,大以为没关系,终究是来日方长。我期待着有一天,可以扮演一个好妻子。只可惜,我并没有等到云开月明,而是等到了那一场噩梦。

        兴德政变,他用我大哥的头颅给自己挣得了他向往已久的、权力的巅峰。

        他废了我的大哥,改立了我那性子孱弱的六哥。

        “哀帝暴虐寡德,业已崩殂。幸有六皇子仁心,可为天下之主。”这就是他给我刘家、给天下的交代。

        从那以后,吴兴公主居建康,权倾朝野的驸马都尉住寿春。

        我们彻底不必演戏了。

        那个年迈的教养嬷嬷早就不在了。不然,我倒是想问问她,怎么能给堂堂公主教这样不通的道理呢?天下总有我这样的女子,她的丈夫根本吝惜给她一个敬他、爱他的机会。

        不过,管教嬷嬷死了也好。软脾气的六哥做了皇帝,建康城里再没人管束的了我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晋昌坊的大宅子里储尽了建康的风流。三千春光,无限恩爱……老天不予,我偏要争一争。

        后来,我就遇到了玑玉,我所爱的,玑玉。

        如果,那也勉强算是一场爱的话。

        那一年,建康风光明媚,盛夏的荷花开得极好。

        我抱着琵琶,痴望着对面如画一般的男子。他坐在那儿抚琴,漂亮的指尖轻捻,就是建康城里最旖旎的风情。

        我听说,他的母亲曾是北周最有名的歌姬。北周长安的王孙公子也曾一掷千金,只为一睹她的芳颜。

        如此佳人,何以沦落南下,又如何生下孩子,最终又去了哪里……我却通通不知道。

        我只知道,打我在那一群腌臜的北人奴隶中救下玑玉时,他就只有一个人。

        他琴弹得极好,全然不像个北人。

        我把他留在身边,日日给我弹琴,还给他取了一个名字——

        玑玉。

        现在想来,他应该恨我。那样谪仙似的人,却成了声名狼藉的吴兴公主的——

        玩物。

        可我当时竟全然无知。

        那么惹人迷乱的夏日午后,我倚在他身边,任和风打弄,我和他藏香缀玉的衣带裙角交缠缱绻……

        可终究什么也没发生。

        我心中最好的男人,却只敢跪在我的脚边,只会说那四个字:

        玑玉,不敢。

        那一刻,我彻底地清醒了。高高在上的吴兴公主,不过是一个百般求爱而不得的可怜虫。

        下贱而无耻。

        ·

        出征在即,奚玦大概有许多事情要忙,这公主府便来得不那么勤了。

        可是很奇怪,我却并不如我以为的自在快乐。

        宫里的那个琴师也送回去了,偌大的宅子,每到夜里总是清冷得骇人。

        我开始夜夜乱梦,梦见太极殿西配殿地上的那一滩血。穆大监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半晌,冷冷地道:

        殿下,莫叫陛下等得久了。

        他说着,指了指旁边的窗。风吹窗扇噼里啪啦地转动,灰蒙蒙的帷幔下,立着一个人。明黄色的衣衫很刺目,是我的大哥。

        大哥,你是来接我的吗?我问他。

        他不说话,隔了一会儿却忽然开始哭诉:

        殿下,殿下救我。

        明黄色的衣衫不见了,他的身子裂成了血糊郎当的两半,跌到在地,却仍蠕动着,挣着向我脚边爬过来……

        不是我的大哥,是那日举着胡琴砸贼的琴师木晞。

        我连累的他身死,他如今向我讨命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狼狈地哭叫。

        我看到他残破的身子后拖着的那一道可怖的猩红,顿时,只觉喉头胸底翻腾,本能地只想逃走。

        可脚底却没用地一软,我跌坐在地,手脚慌乱地挣着逃却并不济事。

        别杀我,别杀我。我真是没出息极了。

        木晞变了脸色……

        真是可恨,我心中尚有三分清醒,甚至仍能辨别这不过又是荒唐的一梦,可奈何这梦魇太重,就是逃不开。

        大哥,木晞,后来……

        后来,玑玉也来了,我梦到他抱着我,轻声宽慰着我:别怕,别怕。

        果然是此生的知己,我最爱的玑玉。纵使是在这荒唐的梦魇里,也是这样的温柔模样。

        我沉溺在他的怀里,不想挣扎了,就这样梦魇下去也好,就让他带我走吧……

        ·

        梦里的玑玉并没有带走我。

        暖帐外,大概是琴师听到了异动,开始抚琴,叫我松散了精神,卸了这梦魇,竟好眠了半宿。

        这是公主府的规矩:自打我开始生了这梦魇的毛病,内堂暖帐外,总是有当值的琴师,若听得帐内不安生,便弹那几支旧熟的南曲儿……一直弹到天明。

        晨起,我躺在榻上,听见银屏同几个婢女刚试好水温,把铜架上的帕子取下来,在水盆里渥了渥,才端了进来。

        我懒洋洋地起身,靠在床头吩咐道:“琴师昨儿弹得极好,去府库寻一把好琴赏他吧。”

        不过是一句寻常吩咐,银屏却变了脸色,满面狐疑:“殿下?”

        我才要发作,却也忽然一个激灵。那个蠢笨的宫中琴师,不是已经叫送回去了么!

        那昨晚,在暖帐外弹了半宿琴的,是谁?

        我顾不上穿衣,只亵衣光脚跑下床。

        “殿下,殿下仔细凉着。”银屏慌得忙叫。

        屏风外琴桌上,兀然是一把好琴。我信手一拨弄,琴弦触指尖,竟有些温温热热、咸咸腻腻的古怪感觉。

        确实,如今回想,昨夜的琴声很清晰,悠扬百转……不是寻常的琴师。

        分明是……

        我自知不可能,却又忍不住去想,可见我也病得不轻了。

        “昨夜,谁进来过?”我问银屏。

        “殿下。殿下想是又做梦了?齐琴师回宫了,昨儿是奴在外间守着,确实没有旁人……”

        “是谁?我问你是谁?”我一把打翻了婢女捧过来的铜盆,水扬了一地。我实在是厌烦极了她们拿我当个病人、傻子一般地糊弄。

        银屏并那几个婢女慌忙跪了一地。

        “殿下息怒。公主府戒备森严,哪里会有谁能随便进得呢……殿下若是再问,再怪罪,也只得婢子几个领罪万死。”

        公主府戒备森严……谁能进得……拘着人弹琴取乐,不过是折辱……好南曲儿,不过是矫揉造作亡国秽音……奚大都督原来同驸马曾有旧怨……

        还有,他说他不后悔?

        我的头忽然痛极了,周身寒意侵袭,喉头一阵干呕。

        “殿下,殿下……”几个婢女慌得忙凑了过来。

        我望着她们忧心忡忡的脸,只吐出了一句:“快,备车。”

        ·

        “殿下打算去哪儿?”车夫为了难。

        是啊,要去哪儿呢?我只知道命人套了车,可马车驰出了晋昌坊,才回转过神来。我一心只想着要求个明白,竟是糊涂了。

        “去大司马府。”

        “大司马府?殿下是说先康王府么?工部奉了陛下的旨意正在重新整修,如今那片儿脏兮兮乱糟糟的可没什么好瞧的景致……”

        “那就出城,去城郊的大营。”

        “这……”车夫为了难,银屏竖起眼睛瞪了他一眼,他忙息了声,转去赶车。

        马车行到春明门,已经过了巳时——早就过了开城门的时辰。可奇怪的是,城门却是紧闭的。

        我叫银屏去说话,奈何堂堂公主府的女使,竟在守城楼的小卒那儿碰了钉子。

        “管你是哪家的贵人,大战在即,军令如此,谁都不能出城!”

        如今连个看城门的都大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吗?真是让人生气。

        “本宫要出城,是谁不放行?”我撩起车帘就要发作,几个小卒子都息了声,旁边让出个人来。

        “雍州李嗣安,见过公主。”一个身着乌铁盔甲、腰间缀着大小两柄弯刀的军将,正立在道旁,低头行了个礼。

        我记得他,他是奚玦身边的镇护将军。

        “李将军,本宫要出城。”

        “不行。”

        “不行?”他一个四品小官,竟然也敢同我说不行。

        “不行。大战在即,都督有令,江右十一城严闭城防,一切人等不许出入。末将军令在身,公主不要使末将为难。”

        “那就有劳李将军代劳传个信,我有要事要见奚都督。”

        “那,也不行。”

        “你……”心里搁着那桩事儿,直叫我着急发火。

        李嗣安倒是不疾不徐:“都督今晨已率大军拔营。都督临行有交代,公主若有什么事,也不必急在一时。待到事成,少不得会派人来接公主的。”

        原来,他竟然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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