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 5章 第 85 章
牢司这边的台官头前引路, 御史台两位御史亲自相陪,几个王府随侍还有两名太监打扮的跟在身后,肃然整齐, 所到之处, 监牢之中的响动都随之而止。
方守恒丝毫不觉着意外,正相反,他的心里竟生出一种仿佛濒临绝路般的渴望。
当看着赵襄敏从众人之中走向自己之时,方守恒好像又看到了那日早朝之后, 小魏王盯着自己, 那特意的几句“夸奖”,那时候他就觉着奇怪, 百思不解, 现在总算回味过来。
“参见殿下。”方守恒循规蹈矩地行了礼。
身后的牢司台官亲自抬了一张乌木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牢房外,虽然椅子被擦的纤尘不染, 旁边的王太监却忙敢上前,挥挥袖子特意又给擦了一遍。
赵襄敏道:“多谢公公。”一抖袍摆落了座。
他微微歪头看了眼方守恒, 方大人生得并不难看,中年儒雅,眉眼清俊。
书香子弟官宦世家出身, 不消说,仪态谈吐也都是好的,就算是同在京城之中的贵宦子弟之中,也算是很出色的了。
赵襄敏道:“方大人身处囹圄而依旧泰然,大有处变不惊之意, 却也令人佩服。”
方守恒淡淡一笑:“多谢殿下夸赞,罪臣着实愧不敢当。”
不过,小魏王的夸奖对他来说好像总不是什么好事, 就仿佛是又美又香的花儿,却偏偏有毒,不知怎么就会是致命之患。
赵襄敏道:“你自然当得起,满朝文武之中,对于方大人你,可多都是褒荐之词,这般谁也不得罪的能耐,更是难得。”
方守恒抬眸,如今他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凭赵襄敏的宰割,他以为对方必然是志得意满,来对自己冷嘲热讽的,而听着魏王的话,好像确实如此。
可端详赵襄敏的神情,却并没有任何阴阳怪气的端倪。
不过就算魏王是特意针对自己来的,方守恒没觉着如何难受,因为他清楚,赵襄敏如此对他看不顺眼,可并不是因为朝堂上如何,而是因为言双凤。
堂堂的魏王殿下也会为了一个女子而公私不分,方守恒心里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赵襄敏对上他思忖的目光:“方大人这么看着本王做什么?”
方守恒道:“罪臣是在想,王爷不惜屈尊降贵来到此腌臜之地,总不会只是为了夸赞罪臣几句的。”
赵襄敏轻轻一笑,随意把衣袖整了整:“方大人等不及了?”
方守恒道:“那就看王爷想说的是什么。”
赵襄敏道:“你以为本王想跟你说什么?”
方守恒缄口不语。
赵襄敏笑的有几分怡然自得:“看样子方大人也是拿不准。既然这样,本王便开门见山了——大理寺少卿石勇之死,是否跟你有关。”
方守恒道:“王爷是想问,石少卿是否是罪臣所害。”
“是你么?”
方守恒道:“不是我。”
赵襄敏不动声色,他身后的两位御史跟王太监却变了脸色。方守恒却继续说道:“但此事也跟我脱不了干系,若说石勇是因我而死,也不为过。”
赵襄敏道:“你知道你这么说,意味着什么?”
方守恒道:“罪臣不敢妄自揣测。不管如何,石勇已死,如何判罚罪臣,也都是仰赖天恩罢了。”
王公公在赵襄敏的身后,听到这里,就皱紧了眉头。
赵襄敏却笑了出声:“呵,仰赖天恩,你还想指望皇上对你网开一面?你身为臣子,办事不力,玩忽职守,以致人命,你也算是浸淫官场多年,难道不知是个什么下场?就算皇上念在你旧日兢兢业业的份上开恩悯恤,但本王却不是个会容私情的。”
方守恒吁了口气:“当然,罪臣并不敢奢求王爷手下留情,何况罪臣跟王爷也没有任何可拿得出手的交情,相反……”
“你说什么相反?”
方守恒的语气逐渐尖刻,他道:“王爷日理万机,本不必特意跟罪臣区区一个兵部四品牢中相见,至于到底为什么王爷会亲自现身,这个……恐怕王爷跟罪臣,都是心知肚明。”
王太监跟那几个官儿不约而同脸色大变,想开口又忍住,心情甚是矛盾,恨不得自己不在当场,但又舍不得这场罕见热闹。
赵襄敏脸色一沉,冷道:“方守恒,你好大的胆子。”
方守恒笑道:“罪臣不敢,罪臣可并未说什么。”
赵襄敏冷笑道:“好一张伶牙俐齿,满腹心机,不愧是文官典范。”
方守恒道:“王爷才是人中龙凤,皇上亲口称赞的:金玉为骨,风雪为姿,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王爷这一点天上星芒,到底坠入了尘凡。”
方守恒说完后,牢房之中陷入了死寂。
顷刻,王公公才总算醒悟:“大胆,方侍郎……”
话音未落,就见赵襄敏抬手制止。
王太监急忙停口:“王爷息怒,这……他……”
只听赵襄敏冷冷地说道:“你们都退下,本王……要跟方侍郎说几句私密话。”
大家面面相觑,心惊肉跳,王太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陪笑道:“王爷、这方守恒他只是一时胡言乱语,不是认真冒犯王爷,您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赵襄敏道:“本王自不会同他一般见识,但他话里有话,这却是本王容不得的。”
方守恒唯恐天下不乱地扬眉:“王爷果然是一片深情,连罪臣的弦外之音都能听得出来。”
“你的弦外之音,好像透着酸意,”赵襄敏缓缓站起身来:“就算坠入凡尘,那也是本王心甘情愿,至于方大人,恐怕是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失而复得了。”
方守恒原本神色还淡淡地,听到这里,双手陡然握紧。
他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但到底没忍住:“呵呵,王爷多虑了,言双凤一个无知肤浅的下堂妇人,罪臣从没想过失而复得,倒是王爷不嫌弃她是……”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冰雪之色,扑面而来的并有一股肃杀寒意。
方守恒即刻噤声,脚下随之倒退了数步,背靠在了牢房内的墙壁上才陡然止住。
耳畔只听到很细微的响动,定睛看时,眼前牢房的三根手臂粗的栅栏,竟给齐刷刷地削断了。
赵襄敏手中横握一把才自旁边侍卫腰间拔了出来的钢刀,刀光照在他的脸上,肃肃清寒,眸中却有寒茫耀耀:“你敢再说一个字,今日就成全你。”
方守恒确实想说,奈何喉咙跟口舌都已经叛逃了似的,他有心无力,只能靠着墙壁干看着。
此刻他庆幸身后还有一堵墙,否则,他确定自己会跌坐地上。
直到这会儿方守恒才发现,之前小魏王对自己明褒实贬的时候,简直称得上是“和蔼可亲”了。
又或许,此时凶兵在手,杀气慑人心魂的他,才是真正的魏王殿下。
身后王太监等都吓得后退,六神无主,只以为魏王即刻要大开杀戒了。
赵襄敏把手中的腰刀随意丢回给旁边的侍卫,淡声道:“还不走?”
这牢房之外空间不算狭小,但此刻刀光跟杀意交织,逼得每个人都呼吸困难,那刀虽没有近身,却仿佛架在每个人的脖子上,激的人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突然听了赵襄敏这句,简直如蒙大赦,跟随的众人都极快地退了出去。
只有王太监在临去前壮胆小声提醒:“王爷三思啊……千万、千万别冲动行事……”话未说完,王公公便捂着脖颈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方守恒没有动,他怕自己离开了墙壁后会撑不住,若是这时侯倒下,却比最开始受惊摔倒更百倍丢人。
赵襄敏缓步上前,望着牢房中的方守恒。
给他冷然地打量着,方守恒有一种错觉,自己好像是激怒了一只敛了凶性的老虎,如今这只老虎,恐怕是要吃人了。
果然,赵襄敏道:“你以为,你成了皇上的‘心腹’,本王就动不了你了?”
方守恒微微一颤。
赵襄敏道:“可惜,方大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看看陈王,再看看戴涉。”
陈王的事情,方守恒从狱卒口中听闻一二,虽然外人不知端倪,但方守恒稍加揣测,就能窥得真相。
“戴监军又如何?”他鼓足勇气问。
赵襄敏道:“你以为他回到京内就会被赦免无事?知不知道什么叫兔死狗烹。”
戴涉在回京的路上,在客栈自缢身亡,并留下了一封遗书,承认是因为自己丧心病狂一念之私,差点酿成大祸等等。
总而言之,戴监军把所有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半句没提别的什么。
方守恒面如死灰,但他却也缓了过来,坦然而有点讥讽地:“对于我,王爷怕用不着‘兔死狗烹’四个字,纵然我什么也没做,王爷也是容不得我的。”
“是你挑衅本王在先。”
方守恒皱眉:“罪臣跟王爷第一次见,那次早朝之后,王爷便冷嘲热讽,罪臣一无所知,怎会挑衅。”
赵襄敏道:“原来方大人也善忘的很,又或者是以为自己事情做的机密无人知晓?你以为本王在意的是那些琐碎?我问你,凤儿进宫的那日,你在养心殿外等候旨意,你跟她说了什么?需要本王提醒你么?”
方守恒陡然巨震:“你……!”
那时候,方守恒不顾一切地对言双凤点破了皇帝的心意,他本来还担心皇帝阴差阳错地听了入耳,却没想到……皇帝是真的没听见,但却瞒不过同在场的另外一个人。
赵襄敏冷笑道:“方大人,你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可否跟本王解释解释?”
方守恒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看了看赵襄敏,旋即又垂下了头:“既然王爷都听见了,那……我也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忙什么?”赵襄敏淡看着他,道:“你口口声声大义凛然,仿佛本王是为公报私仇才针对你。但当时你跟凤二说的那些话,无非只想挑拨本王跟她的关系,让凤二觉着本王只是利用她,从此对本王生出二心不再信我,方大人,本王说的对么?”
方守恒微微颤抖,不能言语,赵襄敏却杀人诛心地继续道:“你既然为不得罪上司而纳妾,又轻易地放凤二和离,可见并没有到非她不可的地步,也不是个会为女人‘坠入尘凡’的。”
把之前方守恒说自己的那句话还了回去,赵襄敏微笑:“既然如此道貌岸然清醒自持的,怎么也能干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三千的蠢事呢?你可知你的身家性命,都因为这句话而交代了?”
方守恒一阵窒息,他睁大双眼看向赵襄敏:“你、你……”他没有办法直视这少年会剖开人心般的目光,只能寒心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瞬间,前尘往事,以及言双凤的容貌言行都跃然出现。
方守恒内心五味杂陈,他缓缓地吁了口气:“我自知得罪了王爷,自无、生还之理,临死只有一件事,不知王爷能否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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