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华屋秋墟(三)
陆南方临着江站在山边,又见山顶的确是放了不少棺木。
“大人,咱们怎么上去?”冯三站在江边紧张的嗓子都变了声音。
陆南方摸了摸高山的岩石道:“《临海水土异物志》有言,嘉陵江两岸多有这样的悬棺,借用岩石和插在山中的木桩用绳子吊上去的。”
冯三思索着陆南方的话:“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也吊上去?”
陆南方看了看湍急的江水面无表情道:“我是让你爬上去。”
“大人又逗我。”冯三身上带了绳索,听了陆南方的话赶紧找了上山的路三步并做两步走往山顶爬。
绳索不算长,陆南方也要爬到快倒山顶的地方。
放置悬棺的地方没有路,只能冯三在山顶提着绳子的一头,陆南方将另一头拴在身上。
陆南方小心抓着岩石上插的木桩,一点一点的找寻新棺。
“在下陆北方,无意惊扰。”陆南方心中念叨道。
就算真的有鬼魂翻他的身,也只能找到署名为陆北方的路引。
山下是激流湍急惊涛拍岸,身边闻着腐味而来的飞鸟。
高山环绕之处皆是密密麻麻的悬棺,陆南方仔细打量四周,选择了山崖之巅最为陡峭的地方。
果然是新棺,陆南方使了力气,一点一点推开。
见到里面的尸体,面色寒噤。
陆南方与冯三下了山,又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终是在落日前走到了唐余家门外。
四周是翠竹掩映,松柏常青之中是一屋竹林雅舍,陆南方推了推院外的栅栏,发现并未上锁。
冯三见陆南方的指示,忙对着里面大声喊道:“请问里面是否有人?”
等了片刻依旧不见人来。
古人言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唐余住的地方就是这样的风景,草木蔓发,白鸥矫翼。
“枕山栖谷,望岫息心,大学士如今当为真隐士耳。”陆南方对着竹屋作揖道。
又过了半晌,唐余才走出门外。
白发苍苍,步履却有力,双眼如炬看着陆南方冷笑道:“不过是寒山柴门,当不得大人的夸赞。”
陆南方并不惊讶他能猜到自己的身份,唐余历经三朝,又被成祖派到此处,若这点识人的功夫也没有那就奇怪了。
“拜见大学士。”陆南方又端正的作了揖。
唐余见他通身的书生气,身后的随从又是一身是胆的模样,倒是有些捉摸不定此人的身份。
“老朽已是一介布艺,担不起大人的拜见。”唐余依旧沉着脸。
陆南方也不恼,依旧是眉眼带着笑:“大学士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大儒,自是当得起晚辈的礼。”
唐余并不打算与他僵持下去,直言道:“你们来,是为了建文过世的事情吧。”
陆南方也诚恳答道:“是,晚辈锦衣卫南镇抚司千户陆南方,奉命来祭拜故人。”
见他只说故人,唐余便冷笑道:“怎么,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朝廷还是没有打算给他一个身份?”
“皇上圣明,必有决断。晚辈此番前来也与身份二字有关。”
唐余看着眼前面色冷峻的年轻人,叹了口气道:“进来说话。”
竹屋朴素,只有必备的桌椅家具与文房四宝。
唐余倒了两盏清水道:“乡野之中并未茶,委屈大人了。”
“大学士折煞我了,我们锦衣卫本就是粗人,本不讲究。”陆南方这句话倒是实诚的,他沟边溪流的水也时常喝的。
“我见你像是读书人。”唐余不可置否道。
陆南方喝了口水随意笑了笑:“或许是因为儿时读过几本书的缘故吧。”
这世间上的人,都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难言之隐。
唐余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多问,言归正传道:“朝廷收到信就派你们来了,算算日子倒是一天也没有耽搁。”
其实算下来还是耽搁了几天,不过是因为陆南方一路快马加鞭,披星戴月罢了。
“你们竟是从南京来的?”唐余问道。
“是,我们是在留都的锦衣卫。”陆南方坦诚道。
唐余虽看着陆南方,但眼神却散开:“鸡笼寺外的珍馐楼可还在?”
“还在,生意极好。”
唐余顿了顿:“建文皇帝少时,我曾带他出宫,他吃了珍馐楼的蜜藕倒是隔三岔五的央我给他带进宫。”
回忆起那时,有太祖庇佑,建文每日过得恣意快活。
“我就让他背贞观之治,连背上十篇,我就给他带。”
唐余笑道:“倒是花了我不少俸禄。”毕竟珍馐楼的菜精贵不是一般人能吃得上的。
陆南方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竹叶:“大学士与建文帝的师徒之情,令人羡慕。”
“他是我唯一的学生,我自然是多偏向他的。”
陆南方眸色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所以大学士耗尽自己的半生心血也要保全他。”
冯三听不懂二人之间的哑谜,索性站在门口守着。
唐余放下桌下的手不自觉的紧握了些。
“大学士所为乃人之常情。人这一生,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是天地君亲师,建文皇帝既认了大学士为师,大学士理所应当为他遮风挡雨。”陆南方缓缓说道。
一时之间,天地俱静,连婆娑作响的树叶也停了声响。
唐余眼里浮出些许惆怅:“毕竟是自己的学生,他早已与朝廷够不成任何威胁,为何还是不放过他。”
“晚辈只是奉命行事,本不想以锦衣卫身份示人,但既然被唐大人识破,还请唐大人体谅。”陆南方起身作揖道。
“他的确过世了,不过按着他的意思,死后悬棺天葬,如今就算去找也找不到尸体了。”唐余道。
陆南方沉声道:“他当初不该来这里,大学士本来也可以落叶归根。”
唐余眼里多了些难以察觉的杀意。
“蜀道难,翻山越岭为一个人实属不易。大学士的拳拳之心,晚辈倾佩。”陆南方看到了唐余眼中的杀气,依旧视若无睹。
还未到花甲之年却垂垂老矣,就算动起手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唐余看着陆南方眼里皆是冷意,此人留不得。
“我不杀你。”陆南方却出言道:“我也没有资格杀你。”
冯三听到杀字,动作迅速飞身站在了陆南方身旁。
“唐大学士为你付出一生,想来也想换你后半生的自由,只是你虽在民间这么多年举止谈吐依旧是与旁人不同的。”陆南方指了指他的书桌上的徽墨。
“就连桌上墨也是松烟香墨。”
此时的唐余或者说建文回过身看自己桌上的徽墨,这是唐余带来的,曾经他住在寺庙里不方便用这等名贵之墨,住到这屋子,便找了出来。
这是他少年时惯用的墨,当年徽州奚氏的松烟香墨因为他的偏爱,在民间曾卖到一两墨一两金。
“人若经历了万千苦难,过往便会历久弥新。”
太苦才会回忆过往的好日子。
“来见你之前,我已去看了唐大学士的悬棺,你选的地方很好,山川之中,是他的家乡浙江的方向。”陆南方缓缓道。
建文一怔,他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竟命都不要了敢去翻棺,仰头笑道:“锦衣卫真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说吧,你要如何杀我。”
“我说了,我没资格对你怎样。”陆南方道。
冯三得了吩咐从布袋里摸出一粒药丸,霎时之间喂进了建文的口中。
“睡醒了,一切就都知道了。”陆南方转身大步出了门。
冯三背着建文跟在了后面。
陆南方小心将门口的栅栏关上,竹林之间一阵风来,如来时那般婆娑。
建文将从宫中带出的银票悉数都留在了天台寺的佛像上,唐余在永乐朝隐忍十年换来了到夔州的机会。离开朝廷致仕的那天起,他的生命就已经结束了,这些年隐居在此不过是在等最后的时间罢了。
他的生命结束就意味着建文的生命又重新复活,他用自己的身躯为他开了一条自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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